下午大約四點鐘左右，張愛玲小姐又開始叫我了。她最近煩得緊，喜怒無常，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她說什么便做什么。對于這個奇怪的女子，我做她家下人五年了，卻依舊一點都看不懂她。
我推門進來，看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小綠花的旗袍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天生的小卷發理得一絲不亂，瘦削的下巴高高抬起，眼瞼略略的垂著，像往日一樣的一副高傲的小女人姿態。桌子上攤著讀過好幾遍的紅樓夢，純白色的鋼筆沒蓋筆帽，被扔在桌角。
“阿音，隔壁那個穿西裝的小男孩兒再不回來，你就把她那只黑的像糞的貓掐死，叫得我心煩。”她說這話的時候微側著身子，眼睛漫不經心的看著地上摔碎了的茶碗，調子淡的像在說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樣。
我嚇的眼皮一跳，蹲下撿地上的碎片，不敢答話。其實，一直都是奶媽照顧張愛玲小姐，可是前幾天奶媽回老家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光，我們下人的屋子里是很暗的，張愛玲小姐冷著眼睛掃了一圈，盯著我問：“你可讀過書？”她的眼睛尖利的嚇人，我局促的低著頭，小聲地答讀過。所以現在我代替奶媽照顧張愛玲小姐了。
其實這是個爛差事，一九四七年，愛玲小姐剛剛和胡蘭成先生分開，性格正是極壞的時候，她經常對著窗邊的海棠花發呆，有時還會無緣無故的把花全部折下來丟了。
“阿音”，我小心的撿著地上的碎片，抬頭時發現張愛玲小姐正在看著我，“阿音，你讀過書，為什么又當了下人？”
我咬了咬下唇，輕聲答道：“我不過是念了幾天私塾罷了，后來，弟弟生病，家里沒錢，爹就把我賣了。”
“嗬！”她冷冷地笑了笑，“生命如此涼薄，就這么被逼著做了下*的人。阿音，你可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我把碎片包好了，看著她的臉在逐漸退卻的陽光里，輪廓分明，像個驕傲的國王。
我們平日里幾乎是不說話的，除了張愛玲小姐吩咐我做事外，我從來不多說一句話。我這樣卑微的下人，還是沉默的好。
“不愛也罷，愛是一生的磨難。可是，阿音你知道嗎、即使蘭城是漢奸，即使他拋棄了我，我也從沒后悔喜歡過他。”張愛玲小姐說這話的時候微側著臉，很淺的笑著。我從未見過這個如此驕傲的女人表露這樣的表情，她平時都是冷著臉，眼睛里有一種懾人的光。
“阿音，你要記得，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那些傷害你，侵蝕你，讓你痛苦的經歷，都是讓你變得更加堅強的階梯。”她合了書冊，看著窗外顯得冷靜而孤傲。
我搖頭：“小姐，人總有過不去的坎兒的，更何況我們只是女孩子，我只是個下人。”
“過不去的坎兒！”她像以往一樣有些譏諷的笑了笑：“當初我考上倫敦大學，卻被迫只能在國內就讀，我以為過不去了；當初胡蘭成拋棄我，我以為過不去了；當初父親再娶，我以為過不去了。現在不一樣活著呢！現實就是這樣，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這世界，你不堅強，便會被拋棄。阿音，你走吧，回家去吧！不要再當一個下人。對了，走之前把窗前的海棠拔了，支得眼疼。”她用一只手撐著頭，把頭歪向一邊，擺手讓我出去。
我退出房間，心像一張被吹得鼓鼓的帆。我記得張愛玲小姐寫過一句話：“我始終相信，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歷經劫數，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干凈！”對啊，我會聽她的，回家去，不再做一個卑微的人，不再害怕困難。我會一直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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