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時候我跟著二舅去了金城江一個叫拉浪的小鎮，他在那里承包了一口礦井，也承包了我能留下記憶的第一份童年。那里有一片山，山上長滿了百里杜鵑，桃珠娘娘，蘋果，香蕉，我的童年，點心都長在樹上。那里有一條河，似乎是沒有魚的，我家在河的一邊豎了幾塊木板，開起了小賣部，另一邊是一片很矮很密的灌木叢，長著四季分明的楓樹，我很早就有了季節更替的概念，很早就愛上了秋天。
在山上找一把鬧雞草，把鬧雞草截斷，做成一個鉤，兩個鉤搭在一起向兩邊用力拉，沒斷掉的那個就是將軍，這是礦山里的玩具。愛上秋天時大概也愛上了她，她是我生命里愛上的第一個女人，我的祖母。
大概一年后礦工挖通了金城江的地下河，我們都被河水沖回了老家。那時候她還是可以挑水可以打字牌的年紀，我開始跟著她過日子。她有一口大肚子瓦缸，那是鄉下常用來保存食物的東西，里面總會放些冬瓜糖，大通糖，瓜子之類易受潮的零食，對于我而言那就是每天晚上回家最大的誘惑。
她是個只在乎眼前的人，對飲食方面尤為講究，但也正是因為不忌口留下了一把病根。一天，她能花上一個小時去后山活狼田摘小菜，再花上半個小時去井干邊把小菜洗好，回到家把各種配菜都準備好，燉上一鍋清香撲鼻的老湯，這就是她一天的生活的大概。最近的集鎮叫粉山，三天一集。那天她又會買上一些可以短期保存的糖啊餅啊，填滿被我撈空的瓦缸，填滿我甜甜的回憶。
她年輕時是國軍醫院的護士，退休后幾十年一直領著一個月六十塊錢的退休金，我大概都知道這筆錢的去向。二十塊錢給我買零食，二十塊錢買退熱散，二十塊錢給我零用。
一天她要吃三包退熱散，否則會頭痛的厲害，就像她每晚要喝一杯小酒一樣，幾十年的老習慣。
退熱散里面有一種含有微弱毒性的成分，長期服用會產生依耐性。說不上是好東西，但是她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藥散。
后來她重病臥床不起，在房間里一呆超過一年時間，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沒有出門沒有見陽光。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簡直把她遺忘，和她沒有了交集，沒有了對話，那是一種奇怪的滋味，像是滿目青秀的春天瞬間枯萎老去。高三一天模擬考試時，我噌的一下站起來，所有人都齊刷刷的抬起頭看著我，我把試卷填上名字交了上去又在考場上就地寫了一張請假條，沒等老師點頭就沖出了教室。當時考試剛開始不久，我很突兀的想起了她，上一次和她說話是什么時候?她現在病有沒有好些了?她多久沒有出門曬過太陽了?。發現她還確實活著而且就在我身邊時，有一瞬間的不真實感，像是秋天枯黃的山上突然開滿了紅的滾燙的映山紅。我跑到藥店買了一盒退熱散，急匆匆的登上了去鄉下的班車。說不上是為了什么，最愛的女人躺在病床上，我卻想不起來上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這樣下去任何人都會離開我。
那時她已經沒有完全自理的能力，連吃藥散也需要人喂，我走進她的房間喂她一連吃了兩包藥散，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很自然，她也一樣很平靜很自然，就像我是出門不久剛剛回家。她那時大概也是笑了，笑的像山上滾燙的映山紅。
真正愛你的人總也不會嗔怪你不愛她，不夠愛她或者不記得愛她，你們會像退熱散一樣讓彼此略微有點中毒，有點上癮，不是完全不能離開，而是離開又相聚時還是和原來一樣熟悉一樣甜蜜，繼續讓彼此中毒，讓彼此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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