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里溫書。客廳里隱隱約約是戲曲聲，我聽懂，大概是老爹在聽。
我心里想著他總算該承認自己老了。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我禁住想象他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枕著胳膊半瞇著眼，黑邊眼鏡懸在鼻梁上，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和著咿咿呀呀的戲腔節拍晃著頭。也許晃個一會兒就開始困倦的打呼。然后我就覺得他真的老了，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他深夜觀球，管我懂懂非要拉著我作陪。我那時是個小丫頭，只知道有一群人跑來跑去追個球，什么也看懂，窩在沙發的角落打盹兒。往往剛要睡著就被他的喝彩聲嚇醒，睜開眼就看到他雙目圓睜，身體前傾好像要撲進電視里搶球一般，嘴唇繃得緊緊的，額角上青筋亂跳。有時球沒進，他一下子佝僂了背放松下來，一拍大腿同時一聲河南腔：“瞎！”踢球的也見得有這么興奮。
那時隨他回老家，爺爺聽戲，倚在太師椅上，手杖輕輕點著地面，旁邊我和爸爸坐在小板凳上像兩朵蘑菇，還頻頻點頭——是困的。那時爸爸趁著爺爺哼著小曲兒出神偷偷吐槽：為啥我就沒覺得國粹這么好聽？
我就想我現在終于可以寒磣他一下，你看你也老了吧，領悟到國粹的精華了吧。
他一定會嘆息著說：我老人家是中了，可是是還有您發揚遺志呢么？
這時媽就會拿著掃把照他來一下子，瞎說什么呢。
其實我也挺意外的，照理說他也沒那么老啊。頭發還黑著皮膚還挺好，雙目算炯炯有神好歹也閃爍著他口中智慧的光芒。而且這兩年減肥瘦下去一圈兒，如今倒比我小時候他那模樣看來多了幾分俊秀的書生氣。黑邊眼鏡往上那么一推，還有點學究氣派。這么一個人，怎么就老了呢？
他說我又是老死的，你都這么大了，我再老那就要天怒人怨了。說著還晃晃悠悠踱著四方步子，說是飯后要消消食。
我很服氣他的理論。我哪兒大了？在古代我這還叫豆蔻年華！
他瞥我一眼。擱古代我說定都當祖父了。
我想想也是。可我就是甘心。
我老是想起他喝醉的時候站在星空底下，用言情小說的'話叫滿臉蒼茫地盯著我說，你爹老了，沒啥念想，也顧住誰了，顧個你再加上你爺爺奶奶，就夠了。
想了想又趕緊說，壞了。這話千萬別叫你媽知道，啊？
我看著他，他又羅羅嗦嗦說了一堆人生哲學，然后虛晃著深一腳淺一腳回了屋。其實他喝醉了絮叨的模樣挺好笑的，可是我就是笑出來。
你爹也沒非叫你孝敬。他說。
我想了很久，站在星空底下。鄉村那地方夜空很漂亮，星星閃爍成銀河，沉默。
孝這個字，其實最浮夸了。
其實所謂孝，就是愛嗎。說到底，過是把爹媽給我做過的事，再對他們做一遍罷了。又何必特地為此創造一種形容詞？又何必特地討論一下為什么要孝、意義是什么？又何必用絢麗的詞藻陳詞一番孔夫子蘇格拉底或者黑格爾？
孝是什么，我知道。孝的意義在哪里，我知道。我也需要知道。
我愛他們，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因為他們愛我對我好。因為我存在。因為曾經，是他們牽了我的手，說，我們回家。
以前我媽問我，要是有一天我得了老年癡呆，什么都會了，你怎么辦？
我想了想，笑了。我說那敢情好，到那時候我就能拉著你的手說，沒事兒，咱回家。說定還能用一根棒棒糖誘拐一下你，享受一下當年你照顧我的樂趣。
那時候你要是丟了，我就四處招領你，說定還會發現你只是想跟我玩個捉迷藏，像我小時候那樣。那時候我還會嚇唬你一下，跑丟了會有壞人來捉你，一邊嚇你一邊牢牢抓著你，帶你回家。
其實吧就這么回事兒。孝這個字被世人說了太多回，叛逆的我想說了。國產偶像劇里老說什么愛是一種慣性，按照牛頓老人家的說法，我覺得孝對我來說過就是一只輕質小球滾動在光滑斜面上，慣性很小，需要轟轟烈烈，需要世人矚目。但是沒有摩擦，所以它持續到地老天荒。
我眼里，再多的理論和慷慨演說，其實都比過夕陽下牽著爸媽的手，一手一個，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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