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試以后，我開始清理家里裝書的大箱子，準備將無用的書賣掉。無意間看到一本文言版的《西游記》，用厚厚的掛歷紙包皮，落了一層灰，我正詫異這是何時買回的老古董時，瞥見書的扉頁上有幾行字，是剛毅道勁的楷書：“送給親愛的外孫”，另外附有贈言和落款，這是六年前外祖父所贈。
舅舅們和母親的姐妹的孩子都是女孩兒，我是這一輩中年齡最大的，幼時父母都忙，就將我擱在外祖父家里。他或許內心里一直都把他的長孫女當作一個男孩子吧，他給予我厚望，對我的要求特別嚴厲。他每次在書面上稱呼我，都是“外孫”，省略后面的“女”，化作兩點。
自然有重男輕女的因素在里面。我小時曾為此忿忿不平了很久。
外祖父極愛讀書和下象棋，他常常去離家不遠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是舊時建筑，似乎有一條陰暗迂回的走廊，從一玻璃窗看出去就見到天井里種的臘梅樹，開花時節，金黃色的半透明花瓣，像蟬翼一樣微微顫動。那里的人并不多，管理員是個清瘦的老頭兒，身上有濃濃的書卷氣，脾氣有點古怪。不知為何，外祖父去時總愛帶上我，可能是怕我跑丟，勒令我不準出圖書館的門。我只好在圖書館里挑我感興趣的書看，遇到不會的字就去問外祖父。
外祖父在那兒看書看累了，便去找那個管理員老頭兒下象棋。他的棋藝應該是十分厲害的，我總看見那個老頭兒對著楚河漢界嘆氣，而外祖父不動聲色，輕擰著一對八字眉，眸子里亮閃閃的，像星星。每次我看到他這樣的神色，就知道他要贏了。
我六歲時上小學。從那時起，他便不讓我再看動畫片。這對幼小的我、貪玩的我，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我哭鬧，我哀求，可是都沒有用。他像一座磐石，無法撼動。好像是二年級的時候，我考試拿了雙百分，興沖沖地回到家里。外祖父不在家。我抱著理應得到獎勵的心態，打開了電視機，至今記得那天看的是動畫片《西游記》。后來外祖父回來，看見我在看動畫片，勃然大怒，不等我開口，“啪”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疼痛、害怕、失落、委屈……各種情緒糾結在心頭，我“哇”的一聲哭出來，當時外祖父的眼睛瞪得像銅鈴那么大，兇神惡煞的樣子簡直比鐘馗還要可怕。桌子上放的青花瓷碗、魚缸里驚惶的游魚、泰然白若的八仙桌……屋中的種種，在我驚恐的眼里，突然變得那樣清晰。他快速地揚起手，又要打我。還沒等他的手落下來，我痛哭著跑出了屋。我要去找媽媽。
他是真的內疚了，直到他去世之前，提起這件事，還是止不住地懊悔。他知道我愛看動畫片《西游記》，卻又不好違背自己說過的話，就跑去書店買了一本《西游記》，書是文言版的，可見還有沉甸甸的期望在里面。他將書交到我手里，有些歉疚地說：“現在看不懂，長大了看。”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不用再問他書里的字；況且他已與世長辭了，我也不能夠再問了。遺憾的是，也不能給他唱歌、陪他看書、為他朗讀《西游記》中的詩詞了。他葬禮的時候我沒有哭，是因為孩童一種難以捉摸的自尊心和偏執倔犟。而今，那遲了六年的眼淚，隔著悠長混沌的時光，終于漫上眼眶。
我輕輕呵了一口氣，冬日暖煦的陽光徐徐灑在我的臉頰上，好像我還是在日暉里看外祖父下棋的小姑娘，一切恍然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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