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猛然間發現，在我的故鄉，那個閉塞而貧困的小山村里，我從來沒有聽見過“謝謝”兩個字。
在兒時記憶中，鄰里之間相互借東西是很常見的：借勞動工具、借針頭線腦、借柴米油鹽……每次借的時候，借者自然大方，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沒有借的忐忑和不安。
“他大叔，你家的犁子在不在?我想把東頭的地犁耙犁耙。”
“他大嬸，我家的黑線用完了，你家有沒有?”
“奶奶，今天來客，我家的油瓶空了，先給我倒點。”
被借者絕對沒有絲毫的優越感，趕忙把東西找出來，送到借者面前，還要說上幾句體貼的話。
“你真勤快，閑不住，隔天我也得把地犁犁，別耽誤了下種。”
“線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給你拿。”
“我也遇過這樣的事，那次晌午頭來客，鹽沒了，我還是到張婆婆那兒拿的。”
別看東西小或者少，必定要還的。還犁的會高聲問：“他大叔，犁用完了，放這里好嗎?幸虧犁得及時，不然趕不上春耕了。”犁的主人會讓還犁的坐一會兒，忙著去拿煙，好像借東西的是自己。
還線的主婦會在嘮完一會兒家常后，在要回的時候，把東西掏出來隨處一放。主人會責怪：“你看你，這點東西還拿來，真外氣!”主婦會說：“有了，沒有我也不會還你。”
借油的會打發孩子還東西：“俺媽說，這是俺家剛榨的油，讓大嬸你嘗嘗。”孩子說完便走。大嬸會攆上孩子，給他點黃瓜之類的東西吃。
在經常發生的借和還中，鄉人雖然不說“謝謝”，但都通過默契的方式把內心的感激表達了出來。在鄉人眼里，“謝謝”這兩個字有點拗口、直白、淺顯和夸張，與土地的自然和質樸不相稱，如果說出來，就疏遠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人也變得更生分了。
記得我讀初二的時候，村西頭潘家十多歲的孩子突然昏死了過去，當時潘家男人又不在家。聽到潘家女人的哭喊聲，正在地里勞作的“黃麻子”飛奔到老潘家，背起孩子就往鄰村的赤腳醫生家跑。七八里的鄉間小道，干癟的黃麻子在負重幾十斤的情況下，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狂奔到了赤腳醫生家，及時挽救了孩子的生命。老潘家為了感謝黃麻子的救命之恩，專門挑了個良辰吉日，邀請了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拿著炮仗，背著禮物，到黃麻子家致謝。在彌漫著好聞的炮仗煙塵中，被救的潘家孩子在父親的命令下，“撲通”跪在黃麻子面前，“嘣嘣嘣”磕了三個響頭。黃麻子手足無措地轉著圈，一個勁地埋怨老潘：“你這是干啥呢，你這是干啥呢……”老潘大聲說：“孩子的這條命是你給的，你什么時候要，他就得什么時候給!”自始自終，我沒有聽到一個“謝”字。
后來，我到了城市，聽慣了“謝謝”，也說慣了“謝謝”。有時候，老家人到城里辦事。不愿意把錢花給旅館，就到我家借宿。每次來，他們都會帶些鄉里的特產，我也都習慣性地說聲“謝謝”。聽到我道謝，他們的神情立即變得尷尬起來，我很后悔，趕緊打住。
前一段日子，爺爺的身體不好，我回去看他，見鄰居大娘也來探望，還拿了十多個雞蛋。送她出門時，我下意識地說：“謝謝你呀。大娘!”大娘愣了一下，嗔怪道：“看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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