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找一個出口，事實上，我一直在躲避著什么。并不是因為疼痛無法忍受，而是無論你怎么想念，她都一無所知。這是一堵墻，什么都無法穿越;空間是如此的空曠遼遠，思念不過是一條獨行的光束，有時強烈得耀眼，還是免不了消散，消散。
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
昨夜，我和母親在夢里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我們說了很多，說說笑笑的，一如從前。醒來茫茫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你就這樣離開了我，甚至不打一聲招呼。
心空下來的時候，我坐在老家的門樓下。風從南面靜靜吹過，院子里新洗的衣服晃來晃去。父親里里外外忙著，干瘦的身體仿佛就要被風吹倒。有時，他也坐下來，和我面對面說上幾句話，也總是說著說著就停了，頭低垂在突出的肩胛骨之間，打一會盹。
時間過得真快，按照老家的規矩，你的“頭七”，一家人要在新墳前默默祭拜，而你，是否看得到?我以自己的方式來紀念，一個人的屋子，默默地讀給你聽，而你，是否聽得到?
一切都會過去的，但是一切都真的會過去嗎?
當我乘快車六七個小時趕到家里的時候，你穿戴得整整齊齊躺在大炕上，是這幾年里我能看到的你最安靜的睡眠。我長跪在你的身旁，疼痛，愧疚。我摸索著你的漸冷的手，拂去你臉上的一根線頭，扶摸著你淤血的胳膊，埋下頭緊緊貼在你的胸前。媽不孝兒子回來了。
【二】
娘，您還記得嗎?28年前的臘月初一，家鄉忽地下起了一場少見的大雪。就在那個夜晚，剛過50歲生日不久的您，因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您匆匆走了，拋下了爺;您匆匆走了，拋下了姐姐，拋下了哥哥，拋下了我——您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時候，我還沒有念完高中。我真的不知道，未來的人生之路該怎么走。
家里人在清理您的遺物時，發現您為我們留下了一筆最為珍貴的特殊遺產——您生前親手打做好的98雙新布鞋!睹物思人，悲不自禁，淚如雨下。
娘，這98雙新布鞋，是您一生勤勞節儉的見證啊。您說，您出生在四川富順縣的一個偏僻山村的貧苦農家，從小就過著難熬的日子。您和爺一起生活幾十年來，下自貢，上隆昌，東奔西跑，含辛茹苦。您常對我說，現在家境差，能儉省就儉省啊;熬出了日子，就好了。您在生病的那幾年中，家里人過新年做新衣時裁減下來的邊邊角角，您總是揀起來，東拼西湊，粘粘縫縫，一針一線，穿底扎邊，做成一雙雙實用耐穿的新布鞋。從此，全家人再沒有買過商店里的鞋子穿。
娘，這98雙新布鞋，是您手巧心靈的勞動結晶。您未曾上過一天學，不是文化人，可您做的土布鞋，質樸中見精致，本色間顯靈秀，鄰里有口皆碑。我清楚地記得，您留下來的這98雙布鞋，有燈草呢貼面麻線收邊的圓口鞋，有千層底扎上六棱線的大板鞋，有鞋幫開叉處綴兩片松緊布的青布鞋，有棉花夾心平絨幫邊的雞婆鞋，還有白布底花布面露針花的月兔鞋，不一而足。
娘，這98雙新布鞋，更是您在深感自己時日不多之際，為父親，也為姐姐、為哥哥、為我的未來人生之路所寄托的一種熱切的美好期待和虔誠祝福。這98雙新布鞋，也許就是您留下的的98個心愿啊!我怎能忘記，您為爺留下了一雙雙硬實的大板鞋，為哥哥和我留下了一雙雙暖和的雞婆鞋，為姐姐留下了一雙雙輕巧的青布鞋。還有，還有您特地為未來的兒孫——其實您永遠見不到的兒孫，做好了一雙雙軟底月兔鞋呀!您剛離去的那段日子，我悲慟，我悵惘。可一看見您為家里人留下這么多您親手做的新布鞋，心里也多少得到一絲寬慰。娘，我要穿上您為我做的新布鞋，踏上未來人生路，走出幸福新生活!
娘，您走后的第三年，家里終于迎來了雪后初霽，艷陽高照——這一年，大姐出嫁了。她找到了幸福的歸宿，出行那天，大姐穿上您做的紅布面綴花的新布鞋，她哭了。此刻，在大姐心中，無不涌動起甜蜜的向往，也無不涌動起對您更加思念的親情。這一年，爺退休了。他特地穿上您做的一雙大板鞋，去參加單位的餞行宴。回家后，他感慨良多，莊重地對我說：“是您娘留下的這些鞋兒，給了我支撐生活的勇氣。”這一年，我和哥也參加工作了。哥到了爺的那個商店上班，我到了一所中學教書。去新單位報到那一天，我和哥從木箱里拿出您做的新布鞋，穿在腳上，健步如飛;同時，心里又感到十分沉重——要是我和哥參加工作這一天，娘能站在我們身邊，看我們穿您親手做的新布鞋出門，您一定會展開欣慰的笑臉，流出激動的熱淚。
在您離開我們15年后，爺也走了，他是穿上您做的一雙厚實的大板鞋而瞑目的。兒要特別告訴娘的是，今天，大姐、哥哥和我都各自成家立業了，我們自足地生活著;我們的兒女——您的孫子外孫們，還在繼續穿著您留下來的新布鞋，去生活，去學習，去成長……
娘，在您離開我們28年后的時刻，家鄉又飛起了一場雪，此景依舊，此情依舊。年年思念兒自知，最是大雪飄飛時——我的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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