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感情動物，哭當(dāng)然也有不同了。一些是假哭，內(nèi)心沒有一點(diǎn)痛楚，哭聲卻響如震雷；一些是真哭，內(nèi)心痛如刀割，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來。父親是一個堅強(qiáng)的男人，很少在別人面前哭啼，我所見過他悲痛哭泣的有三次。
第一次發(fā)生在我十歲的時候，是因為教育我而憤怒哭泣的。我不給他爭氣，常常讓他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他使盡了法子都不能糾正我這個冥頑不靈的家伙。那次，我和我的一個同伴在旁人家的菜園子里玩耍，菜園子內(nèi)實(shí)在單調(diào)，根本沒有什么可玩的。我見旁邊堆著一個大草垛，心生一計說：“我們烤紅薯吃。”他馬上行動去挖紅薯，我便抽草生火，抽了一小堆干草點(diǎn)燃，把紅薯扔進(jìn)火里。過了一會兒，煙霧飄到院子的上空被園子的主人看見了，跑過來大喊：“我要打斷你們兩個龜孫子的狗腿！”聞聲同伴撒腿跑了，我剛要跑但衣服還在大草垛上放著，伸手取衣服時看見火星子已經(jīng)燒到了大草垛邊，我立刻呆住了。心想我不把火踩滅，大草垛燃起來，整個村莊就毀了。我馬上捧土蓋火，然后用腳踩火星子，費(fèi)了好一陣工夫才把火完全弄滅。這是園主人也到了我身旁，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拉到父親面前，狠狠地給父親撂下一句話：“好好管管你家這天王！”父親氣得臉色發(fā)青，拽著我的胳膊走進(jìn)堂房，一腳把我踏跪在地面，然后把一塊平展的石塊放在我的頭上，厲聲道：“雙手扶著點(diǎn)！”他在我面前來回地踱著，時而嘆息，時而抽悶煙，一個小時過后，我的膝蓋、頭皮、雙臂酸疼的要命。他蹲下身來說：“你要?dú)馑牢覇幔磕隳軅�我爭點(diǎn)氣嗎？你爺爺剛死不到兩年，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嗎？”這話觸到了他的傷情，簌簌地落下幾滴眼淚，既而號啕地哭起來了，邊哭邊用頭杵著地說：“大大，我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養(yǎng)了這樣一個逆子，真正地要?dú)馑牢已剑 彼耐纯嗟仃愓f終于感化了我的鐵石心腸，跟著哭起來。他聽我跟著哭便止住哭聲說：“你不要做逆子就去祖宗靈位前叩三個響頭，以表示你改過的決心。”我真的怕了，怕他傷害自己，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毫不猶豫地叩了三個響頭。父親啊！兒子不孝，給您的精神烙下了深深的傷痕，現(xiàn)在請您放心，兒子改過自新了，一定會給您爭氣。
兩年后，祖母去世了，父親的精神一下子憔悴了許多，他至親至愛的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他，心中多么孤獨(dú)，多么無助啊！喪葬的那天晚上，他倒在炕上，反復(fù)地啜泣著，叫著媽，想一個孩子一樣，眼角涌出的淚水濕透了一大片枕巾，我知道，他的所有痛楚全都聚集起來了，在他偉大的心胸里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源與總結(jié)，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yè)頓時沒有了根柢，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惟一的缺陷。
我的母親去世更是傷透了他的心。居喪的五天內(nèi)，我只顧了自己的感受，哭得暈過去幾次，全然不知父親在靈棚內(nèi)默默地流干了眼淚。出喪那天，姑奶奶來吊唁，一看見她，父親便啜泣起來了，待她燒完紙錢走進(jìn)靈棚內(nèi)，坐在父親的身旁，父親“哇”的一聲放開嗓門哭了，他把頭埋進(jìn)姑奶奶的懷里，身子顫動著，哽咽著說：“阿姑，現(xiàn)在讓我怎么活呢！她怎么就忍心丟下這兩個孩子走了呢！好狠的心吶，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間拉扯著兩個娃娃。”他喊了一會兒聲音就啞了。我扶起他的身子，看見他疲倦的面容上淌滿了淚水，眼仁紅紅的，眼角的皺紋像是一夜多起來的，胡茬子由于多日沒有修整顯得很凌亂，看著他痛極的表情，我的淚水又來了。
我相信一個堅強(qiáng)的人不會輕易流眼淚，但不是說他沒有眼淚，而是他常常讓理性來克制感情。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fā)達(dá)，會妨礙天然的感情，更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父親這三次悲極而泣的行為正是他的然感情的宣泄，我記住了他的眼淚，更記住了他受傷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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