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找不到時間來寫文章。
這些天的生活瑣碎而繁復，處理不完的工作郵件糾纏著我，旅行簽證也還沒有落實，臉上又開始長出痘痘，腰間也悄悄爬上了贅肉。每天晚上關了大燈，整個人沉在暖暖的被窩里，像看得見自己的疲憊和倦怠。任何情緒都偃旗息鼓，那一瞬一瞬漲得鼓鼓的文字欲也隨之干癟。
睡吧，我對自己說。也許等到某個有陽光曬進來的清晨,也許等到某個家里空無一人的夜晚,也許等到某個有淅瀝小雨的午后，再寫。
甚至到了現在，我都覺得我的人生尚未開始。我曾以為我會一路飛馳在對理想的實現中，帶著龐大而模糊的成功目標。也許每個對于未來懷有炙熱和自信的孩子都是這樣認為的吧。可生活的平淡、工作的庸碌，這些前奏為什么漫長地似乎看不到盡頭。我本應該是一個自由攝影師，背起行囊說走就走，去拍我心中最向往的高山落日、長河濤涌；或者去連載長篇小說，寫下的書稿漸漸堆得比我的人還高。好吧，退一萬步講，就算我不能立刻奔赴開羅去做一個戰地記者，我的價值也遠不止為領導復印文件、跑腿簽字。我竟然在為一個腐朽的國家機器耗費最寶貴的青春，這是我年輕時最不齒的活法。
我很納悶，那些本應屬于我的一夜成名、永垂不朽、欣喜若狂、艷冠群芳，怎么還未到來。平凡的生活，我過夠了，厭倦了。一想到自己和那個模糊而遠大目標的距離，我就憤恨不已。雖然我說不出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東西，但我知道它絕不是眼前生活的模樣。
眼前的生活，我想把它撕個粉碎。
這些，都是從前。
我曾經是個很高產的人像攝影師，最速度的時候每周拍五六百張照片，短短兩年不到快門上了五萬。那是一種很著急的感覺。看到別的攝影師貼出的照片，那么美艷的姑娘、那么玄妙的顏色、那么巧妙的構圖，我也必須有。這個“我也必須有”，押著我越來越早地起床、帶上越來越多的道具、對模特越來越挑剔、對作品越來越不滿意。慢慢的，我甚至不敢點開崇拜的攝影師的網站，怕看到更多我無法逾越的作品，嘆為觀止的同時，我很有挫敗感。這些緊迫的挫敗感，伴隨著我博客點擊從1萬變成了30萬。我那么執著的盯著那個數字，恐慌著自己可能到來的江郎才盡。
這些，也都是從前。從前，如果不是掐得出水的青春少女、沒有花海森林的背景、我是不會按下快門的。我固執地以為只有那才是美，一定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遠離真實生活的。真實的生活，丑陋而乏味，都快發霉了。
有一天在家，我翻出一只老相機，發現里面有十幾張未沖印的底片。是某年某月試機的照片，也許我隨手一通胡拍完，懶得去洗，就封存了。洗出來后發現照片的內容很零散，半只切開的西瓜在淌水、一鍋冒著熱氣的紅燒肉微微有些焦糊、父親穿著背心在樓下洗車、母親張著嘴皺著眉在廚房門口喊著什么，還有一碗小餛飩擱在桌子的中央，邊上是一把勺子和一瓶辣醬，應該是我某天的早餐。這些畫面親親熱熱地堆在眼前，從沒那么真切的把生活推得離我那么近。
我自詡是有抓住光陰的天賦的，廚房里的油煙和母親的嘮叨、父親手持水管濺起的泡沫和那半只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西瓜結的露水被定格得那么恰到好處，氤氳帶著溫熱的情緒和溫度從照片里挨挨擠擠一股腦蜂擁而出。
仔細端詳起來，竟美過地中海的落日。
想到要寫這樣一篇文章的時候，我正在將一只雞蛋打入平底鍋。
我現在幾乎每天都自己做早餐，品種由雞蛋餅發展到泡菜餅、三明治和披薩。在陽光好并且有閑情的上午，我還會給它們拍照。以前覺得折騰老半天，上桌了就兩三口功夫，根本不愿花心思做飯。可現在，你看，我做得那么認真那么享受。遠遠不止一頓早餐，我當做這是在烹飪我的生活。那么精心地選材、備料、火候，然后閃閃亮亮地裝盤。
我心甘情愿并且滿足。
我不再覺得生活欺騙了我，是因為我漸漸從對生活的理想中走了出來，真切站在了它的面前。
曾經心中有過的遠大而模糊的夢想依然存在，但我不再一句不提生活。
我把一路飛奔的腳步慢了下來，開始學習欣賞曾經多么不屑的“路上的風景”。我現在熱衷烹飪、學習使用熨斗、對每個陌生人微笑有禮、不再執著于拍攝皮膚白皙的美少女。我把去遠方旅行的夢想擺上了議事日程，雖然準備的過程瑣碎而煩人，可也許正是這樣，才讓我更期待飛機起飛的那個瞬間；我開始鍛煉身體，我希望管理好我的身材，讓她在衣服里顯得更加妥帖柔和，使我的愛人悅目；我用備忘錄記下隨時出現的小靈感，寫下零零總總的隨筆，雖然稚嫩膚淺，但求博未來的自己舒心一笑；我不再理會我的作品是否被推薦上新浪首頁，不再關注眾口一詞的稱贊，我想記錄下更多光線的情緒和生活的面孔，不需要盡善盡美，但求真摯溫熱。我不再因為工作的瑣碎而煩心，不再因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怨懟，倒是相反如果得到了自己不該得的恩惠，我會惴惴不安。
我不是個聰明人，不懂深奧的哲學，也無法理解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但我堅持認為生活的終點絕不是那個模糊而龐大夢想的實現。我寧可要一個熱情參與、靜靜欣賞的旅程。那個對于周遭一切提不起興趣，心中只裝著海明威和奧地利的孩子已經走遠。我珍惜現在這個能夠跟隨變化、創造快樂、欣賞安寧的自己。能夠發現平淡中的美好，去對抗生活的疲憊和無奈，去體會安穩和平靜所考驗的堅忍，是一種多么珍貴的才能。
無須費力去發現生活，生活自會來發現你。
微風間有季節更替的悄然、雨滴中飽含清潤入心得涼意、愛人的唇印里蘊藏著令人心安的甜蜜。每個我把下巴微微揚起的時刻，那么放心的閉起眼睛，我知道總會有希望和美好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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