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一種灌木，也是關山里開得最早的花，她嬌小羸弱，無論誰看見，都會心生憐愛。
初識探春是十八年前的一個早春。那是我調到山寨任教的第一個春天，地處關山深處的山寨，似乎被春天遺忘了，雖然已經是早春二月了，可是到處沉寂冰冷，看不到一絲春天的景象，也嗅不到一縷春天的氣息，就連冬小麥都依然酣睡，沒有一星點的綠意。
我所在的新莊小學是山寨學區最僻遠的一所學校，學校建在一個古河床的北岸，二十來間年久失修的土坯房東倒西歪，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七十來個學生，五個教學班，六個老師中只有我一個是外鄉人，下午放學之后，寂寥的校園里就剩我一個人了，差不多就是一個守廟的廟官了。每天下午放學后自己做著吃過飯，隨意出去走走成了我遣散寂寞的唯一方式。
那天下午我如往常一樣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山道信步而行。走上一段斜坡，一叢灌木的枝頭隱現著一星兩點的嫩紅，刺激著我的視覺，我心里一陣驚喜一陣疑惑——在這了無生機的關山，是什么東西這樣鮮嫩呢？緊走幾步近前觀看，原來是枝頭生出的花蕾，那花蕾黃米粒大小，密密地堆疊成一個球的形狀，嫩嫩的艷紅色在蕭瑟的早春，顯得是那么嬌艷，令我驚喜萬分。我弓著身子，仔細地端詳著眼前這神奇的花蕾：她的樹身高不過兩米，枝枝蔓蔓扭曲著糾結著，樹皮呈鐵銹紅，皸裂的紋溝很深，一副飽經滄桑的憔悴模樣。誰能想到這么不起眼的灌木竟然能生出這么俊艷的花蕾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灌木，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樹什么花，最后小心地摘了一朵花蕾，準備拿回去請教當地的同事。
第二天我把花蕾拿給一個同事看，他漫不經心的說那是探春花，這里滿山滿洼都是的。
探春，多么雋永的名字啊！
又過了幾天，我又獨自去看那探春花。遠遠地，就瞅見了枝頭絢麗如霞，一縷縷幽香隨風飄逸，強烈的刺激著我的嗅覺。近前觀看，花蕾幾乎開了一半，枝頭也有了鮮綠的嫩芽，花朵呈喇叭狀，色粉紅，香濃郁。我忘情地坐在一叢探春花旁邊，看著那嬌小的花朵，心里生出濃濃的眷戀，似乎每一朵花里都隱藏著一個美麗的精靈。
一陣牛鈴的叮鐺聲驚醒了神游中的我。我轉身一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趕著兩頭大牛和一頭牛犢走上了山坡。那小姑娘約莫十一二歲，穿著一件藍底紅花的棉襖，顯得臟兮兮的，她的頭發干巴巴的發黃，像那枯萎了的茅草，圓圓的臉蛋被山風肆虐得粗糙而通紅，吸引人的是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明亮如清澈的山溪，好奇地看著我。我招呼小姑娘坐下，詢問她的年齡和家在哪里。小姑娘也不怯生，有問必答：她今年十一歲，家就在學校附近的村子里，讀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原因就是家里太窮了，只有她輟學，家里才能保證兩個弟弟的念書。我問她喜歡讀書嗎，她肯定地點點頭，她在四年級的時候還是學習委員呢！我說我會想辦法讓她繼續讀書的，她聽了，那大大的眼睛里滿是由衷的歡喜。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指了指那叢灌木的花朵，頑皮的笑了：“和她一個名字！”
第二天下午放學之后，我跟著探春的弟弟到她家里去家訪。那是一個貧困到了極致的農家，兩座傾斜的土坯房年久失修，屋子里光線暗淡，墻上裱糊的報紙被煙熏得焦黃骯臟，上面殘留著屋漏時雨水的洇跡，靠墻支著的兩個木柜子也七扭八裂的不緊湊。探春的爸爸下地干活去了，她的媽媽看到老師來家訪，忙著要做飯。看著探春的媽媽在一個斷了把的塑料馬勺里洗手時，我心里酸酸的直想哭——這個家窮的竟然連一個洗臉盆都沒有啊！我阻止了探春媽媽要做飯的準備，直接了當的告訴她探春應該繼續上學，這么聰明的孩子耽誤了太可惜。那女人囁喏著：“老師啊，我也想叫娃念書啊，可......家里太窮了，交不起學費......”
“這個你們不用操心，探春念書的費用由我想辦法，你們只要叫她到學校來就行了。”
探春的父母最終聽從了我的勸說，讓探春復學了。我征得學區領導的同意后，免除了探春小學階段的學雜費，又從城里的朋友們那里為探春家募捐了幾十件衣服，探春終于可以高高興興的繼續上學了。兩年之后，探春讀完小學五年級之后就要升入中學就讀了（當時小學是五年制），我也要調回家鄉任教了，為了保證探春能夠順利讀完中學，我專門找到中學給校長說明情況，懇請學校能夠減免探春的學雜費，使其順利讀完初中。熱心的校長被我的真誠所感動，一口允諾了。
探春沒有辜負許多人對她的關愛，順利讀完了中學，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平涼師范，在師范就讀期間，她兼做家教給自己賺學費。在學校她品學兼優，還兼任學生會的文體委員。畢業之際學校要留用她，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是探春毅然放棄了，畢業后回到了她的家鄉，當了一名小學英語老師。她給我的信中說：“我叫探春，而探春只能在關山開放，因為她的美麗是關山的水土孕育的。我之所以能有今天，是您和許多的好心人關愛、提攜的結果，我只有回到家鄉任教，才是對您最好的回報......”
探春以她的勤奮好學，不斷進取的精神，很快就成了學區的業務骨干，并且在縣上舉辦的課堂教學大賽上多次獲獎，更令我欣慰的是，她不止一次的放棄了進城的機會，近十來年始終如一的堅守在山區學校的講臺上，她正如自己所言，她的確是一株生長在關山深處的探春！
前幾天探春打來電話說，今年的探春又有了花蕾，要不了幾天就要開了，邀請我去看探春花。仔細一想，又是兩年多沒有見到探春了，還真應該去看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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