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杭州便會想起南宋，正如到南京便會想起民國。此處之人，有南宋遺風(fēng)，知書達(dá)理而耿介正直。我有多愛西湖，便有多愛西湖邊上的人。
四年之后，西湖的水波依然瀲滟。我打蘇堤走過，掠過水面的白鷗表情如同桂花的開落。
這是我半生殘夢里時常浮起的江南。昔年離開北京前，我和幼齒來過這里；離開廣西前，我曾攜全家泛舟湖上。杭州見過我的別離，我亦想在40歲大壽呼嘯而來之前，重返這岸邊，重溫那些即將呼嘯而去的虎狼之年。
在蘇堤喝酒，看簌簌秋風(fēng)里的雷峰塔。法海你不懂愛，拿那寶塔壓下來。我仿佛聽到白娘子低聲幽泣：奴家是需要壓一壓，但不是用這大磚頭。雷峰塔力壓蛇仙千年，臨安城里的百姓都很仰慕，日“宜男呵”，于是都喜歡在暗夜里去取塊塔基磚塊，拿回家當(dāng)鎮(zhèn)床之寶。這磚想來也不孚眾望，即便不能壯陽，鎮(zhèn)宅還是夠格的——待南屏晚鐘響起，忽然柳浪聞鶯，側(cè)耳聽去，原來是身畔那雙峰插云正在失眠，嚶嚀著說法海哥壓我，此時你困得要死，渾身如斷橋殘雪般無力，煩躁間抄起磚頭拍去，登時天地靜謐，娘子昏睡，只剩她腦殼三個大包，孑然獨立于月光之下，正是三潭映月。百姓取的磚頭多了，雷峰塔就倒了，想來不僅社會主義的墻角挖不得，大和尚的'墻角也挖不得。
喝罷了酒，兜轉(zhuǎn)半個湖，繼續(xù)看蘇小小和武松墓。法海和白娘子是因愛生恨的情分，蘇小小和武松卻是在強拆年代結(jié)下的情分。有情郎鮑仁把蘇小小葬在了西泠橋畔，無情漢張嘯林把武松遷到附近，本是最般配的冥婚，但1 964年暮春的某天，他們忽然和秋瑾、林和靖等人拔地而起，遷往荒山，據(jù)說某人住西湖時看不慣這些墳塋。40年后，他們終于回遷，現(xiàn)今的墓碑上都記錄著凄涼年代。待到子夜時分，他倆相約散步，說起今世西湖畔的房價何其之貴，而世間有人居無庇身之所，有人死無葬身之地，當(dāng)會十指相扣，幸福地相視一笑。然后，你若開了天眼，而且恰巧在孤山一帶游蕩，便會看到南齊的粉裳和北宋的斷骨卿卿我我——小小的墓里只剩衣冠，都頭的棺里也唯有幾塊碎骸了。
杭州是一座美得凄厲的城。7年前，杭州與開封結(jié)為友好城市，理由讓人蒼涼——開封是北宋天京，杭州是南宋臨安，前世是兄弟，今世仍是兄弟。再追溯下去，杭州還應(yīng)該跟廣東的新會結(jié)個對子，昔年新會海域上的崖山海戰(zhàn)，丞相陸秀夫背幼主跳海自盡，中國最后一代士大夫自此死絕，華夏文明被異族徹底擊毀，后世只剩錦衣衛(wèi)、狗腿子、亡國奴。
每次到江南，無論是南京或杭州，我總會想起舊時國殤，總會心神不寧，總想醉生夢死一下。此番來杭州本是參加一個棋賽的，結(jié)果成了懷舊之旅，對弈時常恍惚想起年少時逢見的陳祖德、宮本直毅、劉鈞，都化了塵土，而在賽場游走的某位微胖少婦裁判，是我1 0多年前在報道中寫下的四大美女之一，但當(dāng)年那個婉約秀麗的姑娘已湮沒在人間。我與圍棋亦有數(shù)十年情分，但此次已形同陌路，拆一下成拆二，大優(yōu)最終超時，我心知跟紋枰緣分已盡，終究是老了——在西湖邊坐公車，已經(jīng)有年輕仔給我讓座了，所以，最后一輪直接棄權(quán)，奔向滿覺隴路的翁家山，跟杭州隱士和香港詩人，一邊慢吞吞地掰著母蟹的大腿內(nèi)側(cè)，一邊看據(jù)說是全城最好的夜景。
到杭州便會想起南宋，正如到南京便會想起民國。此處之人，有南宋遺風(fēng)，知書達(dá)理而耿介正直。我有多愛西湖，便有多愛西湖邊上的人。四年前，我以無業(yè)游民之身，攜一家老小游蕩江南，杭州的朋友招待得很是熱忱，而嶺南的那個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卻是滿地白眼。原來所謂情分，跟遠(yuǎn)近親疏無關(guān)，只跟內(nèi)心的最后一道堤壩有關(guān)。
我終于醉倒在錢塘江邊。在頹唐的夢境里，元軍嗒嗒的馬蹄緊追宋端宗而去，陳閣老在錢塘潮中木然喝茶，丁玲笑盈盈地牽著胡也頻和馮雪峰走過——所幸那時沒有聚眾亂罪，而某年的夜色下，錢謙益和柳如是正泛舟西湖，柳如是想投水殉國，錢謙益說湖水太冷，故國情分和夫妻情分，都在那夜易幟的月光和逃亡的清風(fēng)里，碎成了一地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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