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在火車上，我們一家人第一次回老家，當我們三個人都沉默的時候，不知哪里飄過來阿寶的《老爸老媽》，我看著父親眼淚流下來，那是第一次我看見父親當著我的面哭得像個孩子。
在我父親十六歲的時候，我爺爺不讓他念書了，讓他去打工，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答應了，奶奶給父親收拾行李。那年冬天還沒有下雪，父親走得那個早晨，還算溫暖，奶奶跟在他身后，爺爺沒有來送他，后來爺爺再也沒看見自己的兒子，直到去世。他沒有回過頭跟奶奶說一句話，直到上了火車也是頭也不回，奶奶那一天哭得像個淚人，父親在火車開動的時候，放聲哭了起來，他望著奶奶站著的身子，眼睛眨也不敢眨。
父親三十歲的時候，突然脾氣變得暴躁起來，父親還是給人做苦工，那一年父親失業了好幾次，每次接到爺爺催錢的電話，父親就暴跳如雷，那一年父親跟爺爺吵架，父親贏了，之后爺爺沒有給父親打過電話，只有奶奶偶爾打來，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去給他們打錢，父親在那一年打了母親和弟弟，唯獨沒有打我，我是奶奶喂大的。他送我回去的那一年我才兩歲，父親跟母親一起回去的，可是父親沒有回村，更沒有去看看爺爺奶奶。
那一年村子廣播著《母親》，父親有沒有聽完那首歌就轉身離去了，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后來聽村里人說看見他抹著眼淚去了遠方。我六歲的時候，老是看見爺爺奶奶去山里挖藥，我問他們是不是父親給得錢不夠花，他們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眼淚在眼角閃閃發光，晚上我就給父親打電話，我告訴父親錢不夠花，爺爺和奶奶哭了，他沒聽我說完，就罵了我，我在電話里哇哇大哭，我奶奶告訴他，孩子是我喂大的，你少在那兒罵我孫子。父親掛了電話，奶奶就坐在地上哭，而我陪著奶奶哭。
后來我被父親帶走了，父親給我奶奶一筆錢，說是喂我的酬勞。父親是悄悄把我帶走的，錢是托村里人給送去的，奶奶把錢撒了一地，一張一樣撕碎了，我的奶奶那些年早上最早進山，晚上回來最晚。村里人都說奶奶太要強，說有兒子給錢花還不享福，我奶奶什么話都沒說，還是那樣干著。四十歲的父親脾氣已經好多了，我在父親節的時候，聽了筷子兄弟的《父親》，那天父親也埋頭聽著，他的臉色太難看了。
四十五歲的父親，最后一次接到爺爺的電話是在父親生日的那一天，我知道父親直到今天也不喜歡過生日，可是我是他女兒怎么可能忘了他的生日，我爺爺告訴他，我不行了，你回來看看你媽。爺爺掛了電話，父親久久陷入沉思，吃到一半的飯再也沒往下吃，他說要回家，我們就連夜收拾東西走了。父親回家的時候，廣播還是那個廣播，只是歌曲變了。還是那首《老爸老媽》，父親為他的父親哭，我為我的父親哭，我被歌曲感動，父親因為爺爺而感動，奶奶走出來，父親撲通一聲跪下了，父親那一天哭了太多次。
院子里堆積著山藥，我父親像瘋子一樣把它們弄得一片狼藉，似乎是它們奪走了我的爺爺，奶奶拿出存折告訴父親，這是老頭子給你贊的錢，你寄來的每一分錢都在里頭，我沒動，老頭子也沒動。他說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我父親跪在奶奶面前大聲說，兒子不孝啊……父親辦完爺爺的喪事就又離開了，兩年以后，他接到二爸的電話，說奶奶在他走了的第八個月去世了，她說不告訴你，她把那天撕了的錢全部給你要用山藥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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