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回了，這樣的夜雨不息？在不息的夜雨聲里醒來又睡去，這到底是多少回了呢？
童年一定是越去越遠再也不回還了，夜雨卻是頻頻地來，年復一年，春秋兩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活了多少年歲，但夜雨從來不論年歲的更替，每次到來都是一樣的面目依舊。夜雨不年輕了，但夜雨也是不會老的。
破舊的瓦屋，瓦松林立的瓦溝，雨水終于艱難地流過瓦松的叢林，流到瓦屋參差破落的檐邊。第一滴檐水像初飛的小鳥那樣戰戰兢兢地從檐邊縱身一躍，然后，后面早已急不可耐的雨水就爭先恐后摩肩接踵地連成長長的線從檐邊掉落下去。掉落在地上的雨水齊心協力地在檐下的土地上滴出一排深深的檐窩，接踵而至的雨水就歡天喜地地滴落在檐窩里，并激起一排歡快的大水泡，水泡不停地鼓起，又被雨水不停地砸破。檐下滴水的聲音是那樣的清脆，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白天是這樣，到了夜里更是這樣。萬籟無聲的夜里，四圍全是沙然的雨聲，后來，連沙然的雨聲也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叮叮咚咚的檐水砸落在檐窩里的聲音，如撥琴弦一般的清越明麗。
實在記不全囫自己長大的所有細節，而夜雨的奏鳴卻一直記憶猶新，還這樣清楚地記得夜雨，仿佛自己真的不曾老去。仿佛就在昨夜，躺在土炕上，隔著黑黢黢的木格子窗，聽著外面叮咚作響的檐水的瑣碎之語，天光終于從格子窗外透了進來。夜終于過去了，夜雨好像也累了，四肢無力了，有氣無力地滴落最后的幾滴檐水，地上的檐窩和水泡的空腔在瞬間響如木魚，后來，無聲無息地停了。那時候怎么那么不想睡覺，一覺醒來就不想再睡，一心等著天亮，然后挎上布做的書包把地上的雨水踩得噼啪作響，上學去。
然而，瓦屋，瓦溝，瓦松，檐水，檐窩，水泡，以及空靈響亮的滴水聲，都久違了。
雨卻常來，依然親切。白天，遇上突然來臨的雨，雨點掉落在頭發里，掉在額上、掉在兩頰，感覺和從前還是一樣的。至于夜間，只聽得四周一片沙然之聲，隔著大玻璃窗被拉開的恰當的空隙，又隔著一道通風透氣卻不隔阻塵埃的紗窗和一掛翻卷無定的窗簾，外面，借著給城市照亮的燈光，夜來的雨灑落得自由酣暢，迷蒙的雨霧里白色的雨線也很密集，暈染出一大片白霧茫茫。夜半，清風也覺冷，卷簾入室來。冒失的清風就把我喚醒了，潮濕，透涼，那一刻，也有沙然的雨聲從外面傳來，不緊不慢，但僅僅是清幽、疏淡、悠遠，比不得檐水滴落于檐窩之聲的清越與空靈。后來學業漸累，少年的睡意是比夜色更深的，因而，檐水之聲曾經是攪亂了青春美夢的擾攘，也是尿急醒來后最響亮、也最聒噪的惱人之聲。
如今半老，凌晨早醒，但有夜雨，必欣然起坐，聽著有些模糊悠遠的雨聲，已經逝去的半生時光仿佛就冒著接連不斷的雨線一路小跑而來，似乎很近了，我似乎快要抓住過往的手了，但畢竟隔著長夜的尾聲，天將放亮，逝去的時光終于無法跑到我的床榻跟前來，過往中的一長串情景又退回去，漸行漸遠，如雨霧一般迷蒙，留在我的記憶里的終于不是很多，能夠讓我燦然一笑的也定然無多，唯有無羈的童年依然在我的記憶里舞弄著一鱗半爪，然而，即便是一鱗半爪，若能寫出，片紙只言卻也很難載得動。懵懂的少年面目似也可辨，正欲分辨，意馬心猿、狂躁不安的青春期又到了。
第一次相中了一個女孩，后來又相中了一個女孩，然后陸陸續續相中了許多個女孩，但都從自己的生活里走了，或者是自己從她們的生活里走了，甚至有些，已經從自己的人生里永遠地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永不回還。也便記不起到底愛了多少回，不知道傾其心力編織了多少場柔情蜜意、纏綿悱惻又精彩絕倫的青春大夢和愛情美夢，終于發現，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大概都做過自己靈魂的紡織娘吧！
也才發現，自己的青春本就是一場夜雨，借著夜雨，難以計數的念想一直游走在人生的大夢里，夢得深刻，夢得久遠，夢得浪漫，夢得糾結。然而，青春期又是那樣的多雨，常常突逢驟雨又無依無靠，就被淋得濕透，一個又一個美夢就被淋成“落湯雞”，然后，也是一回又一回地抖落羽毛上的雨水，獨自蹲坐在尊嚴的瓦屋的檐下，等待雨停，等待天晴。
終于，雨停了，天也晴了，一腔狂放不羈的熱血又一次不安分地奔涌起來，騷動著的青春力量仿佛是遠古神話里的刑天，頭被砍了，以肚臍眼為眼，猛志固常在。也仿佛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晾干了羽毛，舔舐好傷口，再來。再一次一頭撞進曾經讓自己頭破血流的生活里去，即便很有可能還會撞得頭破血流也必須不顧一切地去撞了。沒有人撫慰傷口，沒有人指路，沒有稱與褒揚，卻有許多的冷眼。那時幸虧自己很年輕，年輕的心竟然那么能夠忍耐，也那么善于忍耐并有很輕的忍耐力。年輕的心多么像義無反顧的檐水，一頭栽下去，本意是要像鳥兒一樣飛翔的，結果卻是一頭栽到了地上，四散開花，很疼，有怨有艾，也憤世嫉俗，也玩世不恭，差點成了一個年紀輕輕的犬儒主義者卻幸虧不是。也仇視命運，想跟誰拼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想不惜一切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就這樣，恨著，愛著，撞著，痛著，拼著，怨著，也盡量笑著。生命之水不曾干涸，并且一直矢志不移地滴啊，滴啊，終于滴出一個深深的檐窩。才發現，那個檐窩就是自己青春活力的見證和業績。也才發現，不論夢想中的天地有多么大，一個人的滴水之力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別再漂泊而有一個可供棲居的檐窩，有些悲壯，有些出乎意料，與自己曾經的理想相去甚遠，卻已經是詩意的棲居，是哲理的存在。
青春遠去了，便是夜雨停歇了，中年來臨了，便是雨后天晴了。夜雨是青春的歷程，檐窩是成長的印記。生命當如一泓清水，在山為泉，在溝為溪，在河為浪，在海為潮，在天為云，落地為雨。生命有不同的棲息地，有不同的面目，但無論落腳何處，存身何地，無論青春年少還是老成持重，然而，都歌唱吧，在歌唱中流淌吧，蒸發吧，飛到天上云來云去吧。即便是冰、霜、雨、雪、霧、霰、霞、霓，都在證明生命的活力，都在展示生命的風采，也是很好的啊！
究竟落了多少回了呢，這樣仙蹤無定的夜雨？或許驚鴻一瞥，或許心曠神怡，或許神思悠遠，或許繾綣幽咽，然而，都將無怨無悔了，我的青春其實一直站立在我的身后，雖然我已半老，但永遠年輕的，依然應該算聆聽柔雨鳴夜的那一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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