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新太婆散文

2020-08-04 散文

　　新太婆是我們鄰家的一位老太太。為什么叫他新太婆呢？難道還有一位舊太婆嗎？是的，有一位，但不叫舊太婆，而叫大太婆。是新太婆丈夫的前妻。這位大太婆在我出生前十多年就去世了，因而現在已無從描繪。

　　新太婆是一位孤寂的老人，然而卻是我童年時代最尊敬的長輩和老師。

　　從我有記憶的時侯起，她就出現在那兒了：挽著髻子的稀疏的白頭發，整潔的青布衫子，拖地的黑色長裙。巍顫顫地走來走去。洗衣服，淘米，洗菜，搞衛生。我母親外出時，總把我寄托在她那兒。她非常喜歡小孩，抽屜里有糖果點心，肚子里有謎語故事，這些足以吸引天真的孩子們。

　　她講故事極其認真嚴肅，平板的語言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神奇美妙的世界：天上飄渺美麗的宮殿和神仙；地下陰森恐怖的地獄和鬼魂。這些故事有時確實使我毛骨悚然，非常害怕；然而我依然非常喜歡到她那兒去。

　　她的臉上絕少有笑容，滿是皺紋的臉石象一般古板。即使她講最美妙有趣的故事時，臉上也很少有生動的表情。

　　她是吃長素的。到我知道的時候為止，已吃了半個多世紀。據我母親講，新太婆年輕時有一個丈夫，但還沒有過門就死了。后來就給我們年老的太公做填房。但不久也死了。她感到自身命苦，而且自然聯想到是前世作惡的緣故。為了懺贖前世的罪孽，為了消除今世的寂寞，更為了希求來世的幸福，她二十多歲就開始信奉佛祖，開始吃長素，以此來抗拒似乎籠罩三世的陰暗慘淡的命運。

　　她自己沒有子女，只有幾個丈夫前妻的子孫，全在外面工作。我懂事時候起，她家中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對于下世的修行，希求未來的幸福，是她抗拒凄涼，寄托理想的最大安慰和麻醉。

　　每天晚上，她總獨自危坐在古老的破屋中，昏暗的油燈下；誦經念佛。黃紙織成的`元寶，麥桿剪成的金條，在手中拿著，口中念念有詞，反復詠誦，以此來消磨漫長凄楚的歲月。

　　早上她起得很早，洗嗽畢，就到后門拜天地。手執一束清香，遙天膜拜，口中依舊喃喃祝福。繚繚的香煙中，顯出她極其虔誠的神情。待香燒了半柱后，她把香插在門旁的一個香筒里，就另外做事去了。這儀式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一直到她病得不能起床為止。

　　過年的時候，儀式特別隆重。新太婆雖然自己吃長素，但對神鬼卻毫不忌諱，非常鄭重。全雞全鴨，豬頭福禮，布陳在廂房的八仙桌上，二支巨大的明晃晃的蠟燭中間，是一束清香，煙霧鐐鐐，顯得十分莊嚴肅穆。新太婆則全身新裝，跪在墊子上，一下一下地磕頭，磕滿七七四十九個頭之后，儀式才算結束。吹滅了蠟燭之后，她巍顫顫地走向大柜，拿出云片糕，桔子等東西，分給我們看熱鬧的孩子，稱為福禮。此外每人一個紅紙包，那自然是壓歲錢。

　　炎熱的夏天的黃昏，是我們幾個小孩最高興的時候，因為暑氣把新太婆也逼出了經房，來到了大門外的曬殳場。

　　夏日黃昏的曬殳場，特別美麗。頭上是滿天的繁星，遠處是昏黑的群山，草叢中蟲吟聲聲，木葉間涼風習習，辛勞了一天的人們正享受勞乏后的愜意。新太婆拿著大蒲扇，坐在竹椅上。我們立即圍上去，叫她講故事。

　　這時候她的故事美極了，不再是陰司地獄，兇神惡鬼；而是月亮中勤勞的白兔，龍宮中漂亮的黃貓。白兔會送你娑婆樹枝，用娑婆樹枝做鍋鏟，空鍋就會鏟出粥和飯。黃貓就是金絲貓，白天銜金子，晚上銜銀子。還有善良的狐貍仙子，美麗的田螺姑娘，等等，等等。這些神奇美麗的故事，使我們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使這炎夏的黃昏變得色彩繽紛。

　　后來我要讀書去了，上學前我跑到她面前，與她告別。她摸著我的頭說道：“讀書好啊，要聽先生的話，好好讀，把眼睛讀得亮亮的。以后賺好多好多銅錢，叫你媽媽高興。”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無憂傷地說道：“太婆是看不見你賺銅錢了。”

　　就在我上學半年后，她病倒了。幾十里外的一個養女把她接去，住了十幾天，又抬了回來。接著外地工作孫子、孫女們也用電報召回。九十六歲高齡的她，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一天半夜，我母親突然把我叫醒，說新太婆要走了，去送送。我糊里糊涂地來到新太婆房中，房中坐著好多人。在菜油燈的微光中，新太婆在床上躺著，喉頭一口痰發出可怕的聲音。

　　我感到非常恐怖，哭著叫道：“太婆，太婆！”她似乎還有一些知覺，微微抬了抬眼皮，想抬手，又抬不起來。過了一會兒，痰音停止了，哭聲也隨著迸發出來。在送無常的煙火光中，新太婆安然地離開了人間。

　　親戚們都絡續到了，此后的幾天是辦喪事。整個臺門的大廳和天井都放滿了桌子，成百上千的人都亂哄哄地來吃喪飯。堂前里道士在做道場，道士用半男半女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叫喊，揮劍劃符，召神叱鬼，為新太婆超度來世。還有一群和尚，圍著桌子，口中古里古怪地念著經，手中一個一個地解開帶子的結頭，據說是解開死者生前的一切“冤孽”。另外還有“翻八仙”“走仙橋”等等繁瑣的儀式，連那些親戚朋友都忙得不亦樂乎。

　　第五天是出山的日子，人山人海的人前來送行，因為據說為如此高壽的人送喪，是會有福壽回報的。滿目都是白衣白帽，兩面巨大的銅鑼吼叫著在前面開道，叁支招魂幡緊隨其后，后面還有八對金童玉女，緊跟著又是細樂班子非常優美的敲打吹奏。我和另外一個小朋友也拿了一對金童玉女，至今還記得上面的挽聯：“人間風催雨送，黃泉逍遙自在。”后來還有五毛錢的工錢，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工資，當時我八歲。

　　墳是早就造好的，用磚石接的骨洞。棺材推進去，用石灰和磚把門一封。至此，新太婆——我童年時代最善良慈祥的長輩，我的啟蒙老師，就開始了黃土隴中的長眠。

　　“新太婆享福去了，他苦苦修行了一世，下世肯定好了。”許多人都這樣說。

　　第二年，全民大練鋼鐵。新太婆的墳就被掘開了，尸體倒出燒掉，棺材拉去做柴火。頭上的金簪和手上的戒指則落入了掏墓人的口袋。

　　新太婆默默地活在人間，吃素念佛，安分守己，希求來生的幸福，度過了寂寞慘淡的一生。死后馬上遭到如此的浩劫，莫非她前世真的罪惡滔天，連今世苦苦修行、把全部真城和精力都獻給神鬼、也還無法贖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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