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止一次向我抱怨，手術(shù)后的父親開始健忘，越來越糊涂了。周末回村，看到父親佝僂著背坐在炕沿邊，花白的頭發(fā)，仔細看，頭還有點微微搖晃，一如當年的奶奶，心中不免一陣酸楚。
我不得不承認，那個像山一樣偉岸的父親終是老了。
“老三這兩年大不如從前了。”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也開始這樣說父親，要知道，以前的父親在他們眼里也算是個有本事男人。
父親二十歲時娶了十九歲的母親。聽母親說，年輕時的父親喜歡撂殼兒殼兒，據(jù)說是投擲一種圓形的鐵塊進行比賽，和現(xiàn)在的套圈圈差不多。父親的準頭好，所以常常能帶回來梳妝鏡、小臉盆等一些禮品。那時候父親還喜歡養(yǎng)鴿子，用賣鴿子的錢換回許多木頭相框，母親裝了相片后掛了滿滿一面墻。
后來，父親因為駕駛技術(shù)好，在種地的同時負責為隊里開拖拉機。開拖拉機的父親有了更多外出的機會，不僅開了眼界，還時常從縣城為我們帶回一些稀罕玩意兒。記得我8歲那年，父親為我買了一件桔黃色的花格子上衣，讓村里的小伙伴羨慕不已。有時父親半夜歸來，變戲法似地從兜里掏出幾個梨子或是蘋果，塞給已經(jīng)躺在被窩中的我們。因為是駕駛員，我們家的生活相對滋潤。但父親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開拖拉機總是不分白天黑夜，父親總是一臉倦容歸來。有一次，父親用搖把發(fā)車時，搖把失控了砸在父親臉上，砸斷了顴骨，流了很多血，雖然在縣醫(yī)院進行了包扎處理，但從此臉上留下一個塌陷的坑。但父親并不在意，依舊風里來雨里去，為這個家奔波著。那時，母親已經(jīng)生了我們兄妹四個。
不開拖拉機后，除了種地，父親嘗試了很多副業(yè)。不僅在村里幫鄉(xiāng)親們蓋房子，還領(lǐng)著村里的.一幫后生們進城打工。父親會拖坯子打地基，會鋪磚砌墻，會垛炕壘灶，他心靈手巧，做出的活十分漂亮。我家現(xiàn)在的住房是父親親手蓋起來的，已近四十年了，是村里的第一棟磚房。那時，人人都夸父親有本事。但父親不善言談，為人忠厚，他雖然以埋頭苦干的精神征服了大家，卻并不適合當一個領(lǐng)頭人，當年和他一起進城打工的鄰村小工頭早已成了縣里有名的開發(fā)商，而父親，依舊只是村里一名能干的泥瓦匠，誰家需要砌墻蓋房都紛紛來找他幫忙。
記憶中，父親嘗試過兩次做生意，但都以失敗告終。一次是與一位親戚合伙買了一臺復印機，父親只負責出錢，連機器都沒見過，具體業(yè)務父親完全不懂也不聞不問，為此母親沒少抱怨。過了幾年，那位親戚說復印東西不行了，機器只能賠錢處理，后來就拉回一個油罐頂了賬。還有一次，父親和朋友收種子，拉到外地后換回一車毛桃。毛桃將我家的涼房堆得滿滿的，特別難儲存，每天都要爛掉一些。父母親心急如焚，和哥哥弟弟用四輪車拉著賣了一些，其余的大部分壞掉了。經(jīng)歷了這兩件事，父親也明白了自己不適合做生意，開始收回心來踏踏實實種地。
地不哄人，父母勤快，種的地雖然不多，但收成還可以。父親又在院里建了豬圈、羊圈、雞窩，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殖。隨著年齡的增大，父親的覺越來越少，每天都是他第一個起床。當我們還在睡夢中時，父親已經(jīng)提著桶開始喂羊喂豬，“嗒嗒”的腳步聲從炕頭頻頻響過。從地里收工后，父親總說：“你們先回去，我順道給羊割捆草。”于是，在暮色中，總能看到父親貓著腰，扛著一捆草緩緩歸來。
母親常說，父親太老實，不是做生意的料。是的，父親從來不算計，甚至還老實得有些木訥，但父親靠雙手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每年開學，我們兄妹四個的學費父親早已備好，即便在我和哥哥同時讀大學，父親也未因?qū)W費的事情皺過眉頭。父親總是盡可能地滿足我們的一切所需。姐姐讀書不成，父親投資讓她進廠當了正式工，弟弟未考上學，父親出錢為他買農(nóng)用車做生意，而我和哥哥同時外地求學，也讓父母花了不少銀子。看著別家四處借錢過日子，母親常常欣慰地說：跟著父親她從來沒為錢操過心，而我們家?guī)资陙硪矎奈赐锨愤^饑荒。我們居住的屋子、院子以及屋內(nèi)的家具、裝修都系父親一手規(guī)劃、操持，父親總是修繕改造盡可能讓它們實用又完滿。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但他為我們遮風擋雨，營造了一個溫暖安逸的巢穴。
誰說，只有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情抑或聽起來高大上的職業(yè)才算事業(yè)？對于父親來說，土地，是他從未離開過的疆場，種地養(yǎng)殖，便是他一生的事業(yè)。即便是現(xiàn)在，動過大手術(shù)后，他依舊不閑著，養(yǎng)著幾只羊和雞，也常隨爹爹、哥哥們出地去，填填土、下下種、除除草，做一些輕便的活，父親說不來地里轉(zhuǎn)轉(zhuǎn)悶得慌。
父親，是黃土地上的一株莊稼，經(jīng)歷了春夏的蓬勃，終究要經(jīng)歷秋冬的蕭瑟。匍匐，是他面對土地的姿勢。現(xiàn)在的他，就像是秋天的葵花，經(jīng)歷了水深火熱之后，謙卑地將腰一再地彎下。
作者：菁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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