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家的冬天似乎從來都浸滿了艾葉的幽香。
這個習慣在我出生前就有了。媽媽身體虛寒，每年冬天都會出現手腳冰涼的現象。于是爸就找來煮艾葉水的方子，一入冬就煮給媽媽喝。經過爸爸多年的調理，媽媽的體質慢慢得到了改善。而從我第一次縮在被子里嚷嚷手腳冰涼時，那鍋邊的大碗旁又多了一只小碗。
大概是我六歲那年的冬天，傍晚回家的我又一次走到正為我和媽媽煮明早的艾水的爸爸身邊，靜靜地望著那只樣式古樸的紫砂盅。藥汁在盅里咕嘟咕嘟地沸騰著，艾葉的幽香隨盅頂小孔冒出的絲絲白煙在不大的屋子里渲開，拂過每一個角落。爸爸察覺到正出神的我，騰出一只浸染了艾香的手，摸了一下我的頭。“‘汩水孕精魂，清香自楚臣。時時生正氣，可為凈乾坤。’政政，這首詩寫得就是這艾草。爸希望你能成長為一個有傲骨，有正氣的人，像屈原也像這艾草，吞下苦澀，吐出清香。”我點點頭，覺得就在這氤氳的香氣中，在這上口的詩句中，在這諄諄的教誨中，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澄澈。“還有的詩是用中藥名連綴成的呢，‘遠志莫愁路千里，桂圓時節早當歸。’這里‘遠志’、‘桂圓’‘當歸’都是中藥名。政政，你聽祖先給這兩味藥起的名字多好啊，也是告訴人們要有遠志，也要知歸。“我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覺得好聽，便默默地記在了心里。爸爸不時攪動著藥汁，窗玻璃上的霧氣凝結成水滴滑落，滑進四千年的夢里。
我上了初中以后，爸爸工作也日漸忙碌起來，晚上常加班至深夜。媽媽勸他把艾葉放到小區附近的藥店去托人代煎。可是爸爸卻說中藥是古代的東西，必須用古法處理才好。藥店里全是冰冷的機器，中藥沒了靈性，就失去了效果。
有一天早晨四點我被惡夢驚醒后輾轉反側再無睡意。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聽見爸爸放輕的起床聲，然后我的臥室門被輕輕地合上，廚房響起爸爸忙碌的聲音。哦，原來爸爸每天五點就起，為我和媽媽能一早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艾葉幽香。我穿衣服起來走到爸爸身旁，藥汁在盅里咕嘟咕嘟地沸騰著，爸爸熟練地撇去浮在上面的雜質，將中層的清明舀到兩只碗中。窗玻璃上的霧氣凝結成水滴滑落，滑進十多年的柴米油鹽里。我的腦海中倏地浮現出爸爸教給我的那句詩：“遠志莫愁路千里，桂圓時節早當歸。”我怎么會忘記當歸？不論我身在何處，總會有艾香縷縷，送我回家。
有人說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可是我想，一定有一些東西似艾香無影無形，卻可以一直不變地悄悄飄過光陰荏苒，歲月悠悠，愈久愈濃郁，愈久愈芬芳。有些東西飄了四千年，它還在飄，還有些東西飄了十多年，它還會繼續飄下去。
什么東西才是不變的，時光都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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