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紅樓夢》，私心覺得最動人的情節(jié)是：寶玉挨打后，疼痛在榻，掛心的卻仍是黛玉，擔心她為自己傷心垂淚。于是托人送去兩方舊帕，送帕的人不解，寶玉卻只篤定對其保證：“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沒想到，黛玉一見，真的懂了，含淚寫下《題帕三絕》，托人回贈寶玉。自此，寶黛間那些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逐漸冰消，雙方心意得以明了。此時覺得，老聃所言“大音希聲”當真不假。當局外人都在納悶疑惑時，此二人已在心田自建靈犀橋，容不得他人插足其間。一方舊帕，便是寶黛無人可共享的秘密語言。
我想，真正默契的語言就是這樣吧？你不說，只用一個眼神，一方物件，抑或一卷丹青、一曲琴音來傳遞心意，文字蒼白無可彌補的空缺，人類以這些獨特的語言來填補，又增添無限綿長的韻味、縈懷于心的牽念。
有時常常會不解，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心中的婉轉情思，喜怒哀樂，總不愿明示，卻往往以曲折的方式訴說出來。有時是環(huán)境所迫，有時是心性太高，或不便明說，或不愿明說。那些婉轉隱晦的心事，被注解成言語的密碼，等待有心人去破譯了。
然而事事未必都遂人意。
恰如當年木心從獄中攜出三十幅小畫，他把受困時的悲抑和超越囹圄的曠達，都加上語言的密碼，描進這方寸卷軸中了，于是滿心期待邀三五好友鑒賞，得來的卻是不解的目光：他們實在不懂，這些與傳統(tǒng)筆墨頗為不同的小畫，究竟好在哪里？
是啊，哪有那么容易！畢竟，這世上并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而每一個生命個體也自有其性情、稟賦、立場，語言的“巴別塔”也由此矗立人世，因而那些綿密情思、壯偉抱負，常常在書寫下后，就成了沒有回音的絕響，似也是人之常理。
欲訴誰人能懂？可誰能斷定這曲折的訴說全然沒有意義？其實，每一次訴說都是一次生命心音的記錄，若能在同代人中得到知音，固然好。譬如木心的三十幅小畫，終于在美國領事驚訝的眼神里，在學生陳丹青贊嘆的言語里，獲證了它們的價值。那些方寸中有乾坤的微雕藝術語言，終于等到了真正的知音，綻放出它們應有的光彩。這，當然是最好。
然而如若沒有，也不是我們不用語言的密碼去記錄生命的理由。那些心有持守的歲月，都會在一次次記錄里，留下深深淺淺的一筆。那些歷史的印痕會提醒后代的知音，仔細回味這些曲曲折折的語言，品讀書寫者重情愈斟情的心事。因為這語言的密碼里，藏著對情的珍視。那一筆一劃的紙短情長里，藏著“見字如面”的珍重；那一弦一柱的華年追憶中，藏著“高山流水”的弦音雅意；而那一山一水的丹青卷軸間，也藏著中國人最古典善感的情懷，藏著平平仄仄欲訴難訴的故事。
欲訴誰人能懂？那些回環(huán)往復的語言密碼，愿你能懂；即使不懂，也愿你珍惜那如詩美麗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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