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歲的時候
在放學了丟下書包之后
在吃飽了野葡萄五味子
打了一大捆柴禾之后
像一株細細的小白楊
站在山崗上
像一只小小的山雀兒
停在草地上
停在草地向天上望
望天上的云
望天上的云如何變幻著身影
秋天的云
飄在小白楊的樹頂
飄在大安寨的峰頂
飄在枕頭包的山頂
飄在遙遠的地平線
地平線在山的那邊
山的那邊還是山
山連著山山挨著山山靠著山
秋天的云
在我童年的眼睛里變幻
像爺爺長長的胡須
飄舞在傍晚的夕陽里
像奶奶尖尖的三寸金蓮
顛簸在苦菜花開滿的田邊
像爸爸彎彎的扁擔
一頭擔著綠水
一頭擔著青山
像媽媽推轉的磨盤
半夜三更的油燈下
磨出黃色的玉米漿
還有黑色的蕎麥面
像哥哥系著紅纓纓的竹笛
牛背上淋著細雨
細雨落下潺潺的小溪
像姐姐肩上的挎籃
裝了半籃的苦菊
還有黃色的艾蒿紫色的苜蓿
像伙伴們困住的小狐貍
長毛卷起渾身顫粟
最后逃遁在深山里
再也不來偷吃我家的小雞
像一座座綠山
籠罩在薄霧下面
像一方方稻田
山風吹皺了水面
像一只只蝴蝶
霞光中飛進果園
像一只只野兔
跳過屋后的山澗
又向茅草坡上飛躥
像一只九節貍
啃著野梨嚼著板粟
爬上柿子樹鉆進樹洞里
像小人書里的飛機
銀色的翅膀紅色的舷窗
飛機有沒有胳膊有沒有雙腳
能不能和我一起小神河里洗澡
像畫報里的大輪船
巨大的浪花拋在后面
大海有沒有瀑布有沒有深潭
山里人會不會淹死在里邊
像老師手中的教鞭
有時候敲敲桌沿有時候指指外面
有時候打得掌心發麻指尖發酸
像外國人的藍眼睛黃頭發紅臉蛋
外國人為什么那么陰險那么可怕
為什么搶我們的東西毀我們的國家
啊，我要用這雙瘦弱的小手
把外國砸爛把外國人打扒
噢，外國有沒有太陽有沒有月亮
外國的花兒有沒有我們山里的花兒香
外國的小孩兒上不上山砍柴
打不打豬草放不放牛羊
外國的課本里有沒有石板房
有沒有吐著毒信子的金環蛇
有沒有揮舞著長臂的綠螳螂
有沒有一只斑鳩停在裸露的肩上
噢，故鄉的云
像一群群山羊
黃昏時走下山崗
我最喜歡吃羊肉雖然有點腥膻
但這群山羊最后要全部賣完
上學要錢看病要錢每年向親戚借錢
爸爸說養豬為過年養牛為種田
養雞為花錢養狗為趕山
我家的大花狗人人害怕人人喜歡
見了客人搖尾見了惡人翻臉
看到獵物就像射出去的響箭
沖上山坡跳過小溪追向山的那邊
噢，山里的云
像大楓樹下的村童
無憂無慮無愁無怨
大大的眼睛紅紅的臉蛋
九月的晨曦中蕩起秋千
腳一蹬腰一閃腦袋一顛
秋千踩到屋后踩到樹頂踩到天邊
噢，秋千是多么消遙多么好玩
噢，秋天的云多么美麗多么燦爛
而現在
在今年在今天在今晚
在小屋旁邊在星星下面
我一個人坐著不動
我一個人閉著眼睛
沒有一絲風聲
沒有一個人影
我想起了童年
想起童年的水童年的山
童年的搖籃童年的伙伴
童年的云童年的天
想起云我就想哭
想痛痛快快地向人哭訴
不是憂愁不是悲傷不是痛苦
是高興是舒心是歡樂是幸福
呵，童年的夢
呵，秋天的云
云在高高的山崗
山崗有挺拔的白楊
樹頂上落下一群斑鳩
斑鳩飛去屋后的松林
松林長在大安寨的峰頂
峰頂飄滿七彩的流云
流云在天空中飛翔
像童年插上奮飛的翅膀
泥土和花香
沾在身上
地平線和大海
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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