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菩薩為什么低眉？”初看到這句話，是在朱天文的新書《巫言》里，第一句便是。暗自心驚，多么清涼而慈悲的開始。她一生活得似鮮花著錦，從少年時遇到從日本到臺灣的胡蘭成，再到父親留下500字稿費單無數張，多年來一直盡情寫著。她亦是侯孝賢御用編劇，把自己全編進了戲里。
而且每每去那些寺，總會看到菩薩。她真的是低眉的，露出淡淡笑容。那笑容是對著塵世，是對著這世間一草一芥，滿懷了寬恕與忍耐。她的低眉大概也是出于無奈嗎？——世間這么多人要求她，天天求，日日求，不相信自己時一定要相信她，求菩薩保佑。然后放上香火，為的是圓自己在俗世的夢。
菩薩保佑。無數人在說這句話，不知道菩薩有多難。不應該求的事情也求。她不是人，她只是你想象的一個神，她亦有她的難處。《紅樓夢》里王熙鳳說得好：小有小的難處，大亦有大的難處。
朱天文說：菩薩除了不忍看，也是沒有能力看，才低眉的。而我知道，因為世間多紛難，再法力無邊也無法一一盡救排解。所以必須懂得適度，莫妄求，回歸本真。
而生活中，亦有多少慈悲讓我們微微心酸——那街邊擺攤的老婦，滿頭銀發，手凍僵了，伸手摸出幾個茄子放在秤上，偷看一眼你，給些小分量；為賺幾個錢糊口，那修補車胎的中年男子，常年自己卷煙抽，風雪再大亦要出來。有時看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風雪中，為了等補車胎的人，補一個車胎，要兩塊錢。家里有癱了的妻和上學的娃，他中午的飯是從家里帶來一個饅頭，就些咸菜吃著。胃早就壞掉了，前天，還咳出一口血來。你知道菩薩為什么低眉，她管理了一夜雨疏風驟，雨打殘荷，管得了這杏花春雨空明，卻管不了太多塵世的難事，管不了那行人肩上的重擔與無以訴說的艱難。
我們的一生，總有一個耿耿于懷的東西。古希臘的人一直追問：生從何來，死到何去。《圣經》中的回答是，來于塵土，又歸于塵土。但總有人置疑。就像米蘭·昆德拉的追問，他一生寫了這么多，其實是在寫一個東西，一直在追問，一直在用不同的方式在進攻，不同的方式在打擊。你知道菩薩為什么低眉——她一定有自己的不得已，有斷然你想不到的憂傷與難過，而她的面帶微笑只是情愿這世間的安好。
有一日我去了普陀山，遠遠看去，那山上散發出一層金光。同去的人說，我們一起去拜菩薩吧。只那一次，我沒有走近她。我遠遠地看著她，內心里泛起朵朵蓮花。我終于明白菩薩為什么低眉，她不愿意讓眾多的人來叩她，而愿意我們自己把自己修煉成她的樣子。
如她一樣，在微笑的同時，懷著一顆慈悲的心，低下眉來。那一瞬間，才是——藕花深處，驚見鷗鷺。原來最美的風景在自己心里，何苦去求別人？
桂花謝了會再開，總是芳華灼灼在心。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在柴扉寂寂處——菩薩，你不要再低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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