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崇德
父親在過完他七十八歲的生日之后，記憶力一落千丈。我的弟弟哲娃打電話對我說：“如果你有時間，回來看看父親，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人了。他時常把我當(dāng)成是你，可一摸到我脖子時，他就說，你不是叫花子，叫花子這里有塊疤！”
我聽了這話，眼淚都出來了。
我請了一個星期假。我回到了我的山村老家。那天太陽亮晃晃的，我滿頭大汗進了屋。弟弟不在。蓮花和鼻涕蟲也不在。我問：“爹呢？”弟媳婦說：“他要跟哲娃上山，哲娃不要他去。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倉屋場那邊。他認(rèn)不到人了。”
倉屋場是我們村生產(chǎn)隊時期的倉屋，旁邊有一大塊水泥曬谷坪。小時候，那里是我最快樂的地方，也是我最難忘的地方。我們一幫子人爬的爬樓，翻的翻筋斗，跳的跳，唱的唱，打槍的打槍。我的弟弟哲娃，那時還小，也跟在我屁股后面亂跳。我喊了幾句，把右手變成一把手槍，對準(zhǔn)我弟弟，就是一槍。我弟弟沒有倒。我一巴掌打過去，他倒了。哇哇大叫。不巧的是，父親正好從山上下來，扛著一截樹，從倉屋場路過。我看到形勢不妙，立刻爬到屋梁上。父親抽出背上撇的那把柴刀，對著倉屋柱子使勁地敲。慌忙間，我從屋檐上掉了下來。父親還在發(fā)火，沖過來，舉起手，準(zhǔn)備打。父親發(fā)現(xiàn)我脖子上有血，一把掀開我的衣襟，我脖頸被地上的石頭切去一大塊肉。我躲過一劫。但是，我脖頸上卻留下一塊永遠的傷疤。
我提著雞蛋糕，向倉屋場走去。遠遠的，我看到了父親。他坐在地上，手里扶著一根棍子。我叫了一聲“爹--”
父親的耳朵還算可以。我喊到第三聲時，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我走過去，掏出一個雞蛋糕給他。他沒有接。
我蹲下去，翻開我的衣襟，然后抓著父親的手，去摸我脖頸后面那塊隆起的傷疤。父親眼睛眨了幾下，說：“是叫花子嗎？”
我說：“爹，是我！我是叫花子！”
我把一個雞蛋糕送進父親嘴里。他笑起來了。他用他那兩顆不規(guī)則的門牙，慢慢地啃嚼。
父親在那個時候終于有了記憶。他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像個孩子。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老到一定程度，就會可愛得像個孩子。
我給父親一張面額很大的鈔票，他接過去，放在眼前瞇了瞇，然后笑嘻嘻地放進他的棉衣口袋里。最后還按了一按。
我拉著父親的手，準(zhǔn)備回家。這時，旁邊跳出來一只小青蛙。父親變得更加有趣了。他掙開我的手，蹲下去，窩著手掌，去罩那只青蛙。我說：“爹，我們回去吧！”
父親昂起頭，看著我。很久，他說了一句：“你是哪個？”
我說：“爹，我是叫花子。”
父親說：“你是灰子？”
我說：“爹，我是叫花子！”
父親說：“你是有貴？”
我急忙蹲下去，翻開我的衣襟，抓起父親的手，去摸我脖頸后面那個傷疤。父親認(rèn)出我來了。父親說：“你是叫花子吧，只有我們叫花子，這地方才有這么大一個疤。”
我說：“爹，我是叫花子。我們回家去吧。”
我扶著父親，迎著亮晃晃的太陽回家。
父親的記憶力真的不行了。在我陪伴他的五天時間里，父親對我忽然親近，忽然冷落，忽然恐慌。我只有通過不斷地讓他摸我脖頸后面那塊傷疤，來喚醒他對我的記憶。
父親真的像個孩子，他完全沒有以前那種威嚴(yán)，那種不與人輕易閑聊的個性了。我讓父親好好地摸了一陣我那塊傷疤，然后，我和父親就在屋當(dāng)頭的墻角邊，玩起了“擺家家”、“打山棋”。我們還做了兩根釣竿，一起來到田埂上釣青蛙。父親變得很高興，像個孩子，更像我兒時候的弟弟哲娃。
弟弟說：“你請了幾天假？快到了吧？”
我說：“今天是第六天，我明天就走。今天我和父親再去釣一餐青蛙回來。”
弟弟說：“他過一會兒，又認(rèn)不到你了。”
我說：“不會的，他只要摸一下我脖頸上的疤，他就知道我是叫花子了。”
又到了月收殘暑的時候。昨天晚上，我弟弟打電話告訴我說，父親幾次不吃飯，他讓他摸了一下他的脖頸，他以為是我，馬上就吃飯了。
我問弟弟：“他怎么知道是我呢。”
弟弟說：“這段時間，我一直給別人扛樹，扛了一個多月，肩膀上有一層厚厚的繭。爹以為是傷疤。”
（選自2015年第11期《小說選刊》，有刪改）
（7）下列對作品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dāng)?shù)膬身検牵?）（5分）
A．在得知父親開始不認(rèn)得人的時候，我從城里專程回到鄉(xiāng)下，可以看出生活在城市中的我忙于工作一直很少回到農(nóng)村老家。
B．作品的這種復(fù)雜而典型的獨特人生體驗，給讀者帶來閱讀的興趣和耐人尋味的人生思考，整篇文章值得一讀。
C．父親接過我給他的大額鈔票，放在眼前瞇了瞇，又笑嘻嘻地放進口袋里，最后還按了一按，此句用到了動作描寫和心理描寫。
D．作者詳細(xì)描寫我的傷疤的由來，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我和弟弟之間的兄弟情誼以及我對父親的怨恨。
E．小說以第一人稱“我”來寫，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這同時也拉近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便于抒發(fā)情感，顯得自然真實。
（8）小說寫到了小時候我和弟弟哲娃在倉屋場玩耍的情景，從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方式來看，這屬于哪一種？請簡要分析。（5分）
（9）通讀全文，我們該如何理解小說中的“我的傷疤”？請結(jié)合文意來談。（4分）
答案：
（7）B E（選B給3分，選E給2分，選C給1分，選A D不給分）A項，無中生有，從文中看不出“我忙于工作一直很少回到農(nóng)村老家”。C項，不夠準(zhǔn)確，應(yīng)把“心理描寫”改為“細(xì)節(jié)描寫”。D項，文章表現(xiàn)的是我和父親之間的情誼，并沒有表現(xiàn)出我對父親的怨恨。
（8）從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方式看，屬于插敘。（1分）1. 倉屋場有我快樂的童年，作者這樣安排，是文章內(nèi)容更加充實，也補充交代了我的傷疤的由來，很好地突出了文章的中心。（2分）2.這樣寫也為下文父親認(rèn)出我做鋪墊，避免了文章結(jié)構(gòu)的呆板，使行文有張有弛，起伏有致，而不是平鋪直敘。（2分）
（9）1.父親已經(jīng)不認(rèn)得人了，但是還惦記著脖頸留有傷疤的我，當(dāng)撫摸到我脖頸上的傷疤時，父親就認(rèn)出了他的兒子，足以說明傷疤留給父親的印象深刻。（2分）2.小小的傷疤喚醒了父親的記憶，傷疤留下了父子深情，傷疤見證了父親對子女那濃烈的愛，也凸顯了父親養(yǎng)育兒子的辛酸和無奈。（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