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十年磨一劍，兩年磨一文，“《竇娥冤》這堂課差不多歷時兩年”，川師大附中尹勁老師貼在群里的這行字瞬時擊中了我的心。怎么樣的心會去堅持做這樣的一課！他該有多少滋味與我們分享！我開始細細地閱讀著他的磨課經歷，我不插話，安安靜靜地。
“那天上午，等聽課的老師們散去后，我回到辦公室，獨坐桌前，想關漢卿，想竇娥。忽然那么真切地感到，我們最終都會消失：父母、弟弟、朋友、同事、領導。我們會褪色，就像老照片，不過多年以后，我們會在學生的某一篇課文里復活，在學生不經意的回憶里永遠美麗。”一個真情的語文老師都有這樣的心路，愛語文到深處，這個世界的繁華都與我們無關，我們最欣慰的就是生命中是否留下了足以告慰一生的語文課，讓自己滿意，讓自己心安。我們對世界的索取，其實就是一課好靈感一課好思維。它很小，微如塵埃芥子，卻是我們心里最重的財富，可憐的語文老師，可敬的語文老師！倘能如此，一介書生，夫復何求？
“4月5日，朱丹老師到辦公室“恭喜”我--比賽篇目中唯一的一篇戲劇作品《竇娥冤》被我抽到了！我當時頭一下子蒙了，《竇娥冤》的駕馭難度太大了！”讀到這行字，我微微地朝遙遠的夜一笑，每一個賽課的選手都會有這樣的體會。《竇娥冤》，天高海深的冤屈，元雜劇，關漢卿，滾繡球。“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唉，確實，抽到這一課，只落得兩淚漣漣。現在想來，正是這覺得最難的一課，在成就一個人的價值。這個世界，危險處都是成就處，就看你怎么去把握。我想起十年前我去參評特級教師，抽到《諫太宗十思疏》，有老師抽到小說，和我打趣說：“培東，我們換一下就好，你更適合小說。”雖然是個調侃，但是當時，我就很頑固地想：“不是的，我適合小說，我更適合《諫太宗十思疏》，我不能未戰先弱，我能行！”我一次次暗示自己，為的就是給自己一種自信（雖然很虛），給自己一種支撐。一個語文老師，是來教語文的，不是來教某一課的，你必須都適合！尹勁老師的“頭一下子蒙”，我們都遭遇過！我很想吶喊一聲，我們能走過的地方，都叫做語文！不管是懸崖，還是平原，不管是詩意散文，還是遙遠的文言文，不管是生動文學作品，還是冷淡的實用文，我們要跨過的都是語文！我們，沒有選擇！
很多次，我都希望抽到自己很熟悉的課文，可是這幾年，常常有朋友總是給我小難題，比如丘吉爾的《我的早年生活》、圣埃克絮佩里的《在沙漠中心》、余光中的《假如我有九條命》，還有蔡元培的北大演講詞。我也有過皺眉頭，可我再不會有什么心理負擔。語文老師，×吧，這熟悉就是最大的障礙，淺顯的，你開心吧，可你得想怎么個深入。好上的，大家都已經上過，你怎么去打造新的設計。這樣一想，心里釋然了，語文老師要生動在所有的文章里！
“怎樣導入新課才能讓學生感到中國傳統戲曲離他們并不遙遠？--這成了后來準備教學設計過程中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這個“竟然”讓我想起我的一節節公開課，嘗過海風滋味的人總不會忘記大海。為了解決課堂的導入，尹老師看碟片，聽音樂，最后，“根據學生提供的歌手姓名和歌名上網下載，一首一首地聽歌詞，一遍一遍地看MV，最后篩選保留了11個……我想起每年的春節聯歡晚會都有戲曲表演的段落，趕緊翻出買的近幾年春晚的光碟，一年一年地篩選，最后從2006年春節聯歡晚會的戲曲版塊中剪輯出了一段，和《刀馬旦》《蓋世英雄》一起作為課前視頻，用來導入正課。”你看，什么叫心血，什么叫付出，這是一個工程，這還僅僅是為了一個現在看來可有可無的導入！專家指指點點的時候，是否想到過，這一瞬間，老師的付出？
我想，如今再叫尹老師教學《竇娥冤》，他應該不會為一個導入而顛沛流離了。那個時候，我們都追求繁盛鮮艷，在應該回歸的今天，我們真的要思考我們的語文課的本真了。王君老師說我教學有“潔癖”，我覺得她說的很形象。花花綠綠的東西，能不用就不用，能少用就少用，我們這樣鄭重其事的導入真的有意義嗎？學生已經知道了教的課文，再去做這樣的修飾與點綴，不如多點時間讀讀文章。你覺得呢？
讓我肅然起敬是這段話：“沒有去網上下載那些優秀“教學設計”、“教學感悟”，而是靜下心，生平第一次認認真真把《竇娥冤》劇本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后找出大學時買來卻一直沒有看的《中國古典名劇鑒賞辭典》（徐培均、范民聲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和《藝術創作的深度表現》（張建生 青海人民出版社 1991年），重新開始了解那個比英國的莎士比亞早三個多世紀，劇作比莎翁多出三十部左右的關漢卿，了解那個將生命定格在19歲的竇娥。”尹老師初步的設計中引入4句有關悲劇的論斷：1.藝術形象把握：“美好的東西”--竇娥--善良、貞節、賢孝，“悲劇，就是將人生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2.戲劇沖突解構：“悲劇的實質，在于沖突，即在于人心的自然欲望與道德責任或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沖突。--別林斯基”。3.悲劇典型性提煉；“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恩格斯”。4.形象典型性深度挖掘：“性格二重性悲劇的戲劇性，一方面來自于性格之間的沖突，另一方面來自于性格內部的沖突。--高爾基”。這里寫出來很輕巧，可是懂的人都會知道那是多少個伏案苦讀不眠的夜！
當我正感慨于此的時候，尹老師后面的發言更是震撼！
“我常常說給自己，與其在那些無謂的觀念、理論紛爭中暈頭轉向，牢騷抱怨，不如靜下心來，教好現行教材中的作品，踏踏實實改變教師教學和學生學習的現狀。”
“與其去追捧一種理論，不如去找到一種方法。”
“減少無意義的教學抱怨，拋開 “科學理念”、“先進模式”就是“捷徑”、“輕松”的潛意識，努力從自身層面提出亟待解決的正確問題，然后腳踏實地地研究解決，福澤學子也福澤一線同事：這才是作為一線語文教師的第一要著。”
“我們必須沉下去，像生物學家把顯微鏡對準一個細胞一樣，心無旁騖意志堅定地把現在（將來）教材上的作品挖深挖透。”
“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的選擇清苦，盡管我比去了加拿大或新加坡的同學窮，但日子過得也還富足，現實給予我的一切已足夠我享受--充實和自由。”
“我們只是很簡單很普通的職業人，我們發現不了那些故弄玄虛的“先進理念”，也總結不出那些換湯不換藥的“創新模式”。我們只是一群每日同學生、課本、作業、試卷打交道的一線語文教師。每天，當我們走上講臺，每節課教什么才是我們最應該關注的問題，因為它關乎我們的職業生命；對學生而言，每節課學什么，更是關乎自身現實關乎未來的問題。”
“最后，借趙鑫珊的話結束今晚我這只小白鼠的自我解剖。‘ 鶴以青松為世界，鷗以白水做故鄉，那我呢？身處這個世界，只要有了獨立而清醒思想和觀念，即便把我關在一個蝸牛殼里面，我也能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擁有一個無限自由、逍遙的世界。’這就是我，一個蝸牛殼里教書匠！”
我甚至要站起來，想握住遙遠的那只語文手！這一行行字，是鍵盤敲的，更是心譜寫的。沒有一點做作和矯情！我能體察到其中的陶醉和神往，感受到那里的堅定和執著。我不認識尹老師，但我一定見過！因為這是所有真愛語文的語文人的共同氣韻！
這么多年，頭發白了，皺紋深了，這么多年，人生滄桑了，經歷豐富了，歲月顛簸過，苦樂交織過，不變的是自己的語文追求和語文尊嚴。按照薩特之說，人不外乎是自己所造成的那個東西。語文人，是用什么造成自我？這個社會有太多悖逆，肉身可以背叛靈魂，欲望可以操縱精神，現實可以熄滅理想，我們能做到自我的堅守語文的堅守嗎？讀著尹老師發自肺腑的言語，我默默地向巴蜀大地致敬，向高原黃土致敬，向每一個死死抱住理想樹枝不被橫流的物欲沖走的心靈致敬！每一堂好課的背后，都有一顆堅毅沉穩的心，它系在語文上，系在我們的靈魂上，系在每一句發亮的教學語言上，系在每一個自如深刻的推進中，當然，也在我們的尷尬的站立在我們局促不安的搖擺中。
課的偉大，源于人的站立！課的優秀，源于靈魂的超越！
我很久沒和群友交流，我原本只想做個安靜的聽眾，“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俄 茨維塔耶娃）。夜深了，芬芳甘甜的泥土氣息里，我竟然聽到兒時熟悉的蟲子的叫聲。我忘記了時間，只想把自己融入語文的思考和語文的碰撞上去。
今夜，我不是來討論《竇娥冤》的，我只想找到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找到我們自己的心。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像阿萊克桑德雷的詩句一樣：“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今夜，我們在啃噬自己！謝謝尹老師！你點化了這個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