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如期而至，我卻沒能如期啟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阻隔了回鄉(xiāng)的路。我知道，深埋地下的父親會輕而易舉地原諒我的不歸，甚至談不上原諒，因為從來就沒有責備，他早已為我找到千百條不歸的理由。一如生前，他總是說，忙就不要回來了，我和你媽都好，不要掛念。別回來了，平時上班那么累，好不容易放幾天假，好好歇歇……于是，我心安理得，躲避一次次奔波的勞累。直到有一天，父親突然離世，猝不及防，留給我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生命從此留下深深的缺憾，原來，來日并不方長。
父親離開我們整整15年了，對他的思念并沒有被時間沖淡，而是在歲月的沉淀下，變得愈加深刻，愈加清晰，它牢牢地刻在我心里，一輩子。只是，想他時，最初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漸漸平息成隱隱的酸澀，甚至夾雜著絲絲甜蜜。
早就等著清明了，想去父親墳頭坐一坐。平時，這個想法有些奢侈。不是路途遙遠不方便，現(xiàn)代化的交通縮短了地理的距離；也不是事務繁多沒時間，不惑之年的我早已明白了什么才是最值得珍重的。只是獨坐孤墳前，害怕熱心的鄉(xiāng)親們異樣的目光，害怕他們的擔心和憂慮，更害怕他們好心地告知我的母親。所以，去父親墳頭坐一坐，只能借著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了。
想去父親墳頭坐一坐，想和他嘮嘮嗑。告訴他，他言傳身教的“踏實做人，勤快做事”，我們都記著。因了這個，我們過得很好，不夠富足但很幸福，雖然忙碌卻很充實。告訴他，他的外甥女考入了985名牌大學；告訴他，他惦記的兒子已經(jīng)成家，并且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漂亮如花。
想去父親墳頭坐一坐，再和他小酌一杯。聽他講講廣袤的草原、吃人的白毛風，還有那溫暖的氈房、熱情的牧羊人。我知道。大草原埋葬了父親的青春也給了父親為人處世的樸素的`道理，大草原承載了父親的血汗也見證了了父親的奮斗。父親生前，只要一端酒杯就會打開話匣子，而那些他在草原的經(jīng)歷，百聽不厭，也開啟了我人生的課堂。
想去父親墳頭坐一坐，告訴他，我不再害怕黑暗了。小時候，我是個怕黑的孩子，天一黑就不敢出門。無數(shù)個寒冷的冬天，上廁所都是父親陪著。那時，天上的星星眨巴著清冷的眼睛，父親站在廁所外面，手中一閃一閃的煙火讓我感到溫暖而踏實，他告訴我許多星星的名字。就是在那時，在時光的瑣碎和間隙中，我知道了牛郎織女凄美的愛情故事，懂得了晚上看哪些星星可以大致確定時辰，知道了夜晚迷路時應該在北斗星的指引下尋找方向……盡管那些星星在父親的講述下靈動起來，但實在太遙遠，光芒又太微弱，所以我還是害怕黑暗，每個需要外出的夜晚非得有父親的陪伴。長大后，對黑暗的恐懼有增無減，看到那些逝去的老人都要接受深埋泥土的宿命，就不寒而栗。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對父親說，爸爸，如果我死了，我就讓家人把我扔在荒野，土里太黑太悶了。父親笑了，傻孩子，吃土還土，入土為安。自從我深愛的父親，深埋在泥土之中，我就不再懼怕黑暗了。父親說得對，吃土還土。家鄉(xiāng)的黃土地，雖然貧瘠，但它還是傾盡所有養(yǎng)育它的子民，我越來越像父親，摯愛著這貧瘠的土地。
想去父親墳頭坐一坐，捧一抔黃土，嗅一嗅它的芬芳，不會有太多哀傷。因為我已明白，生時，就執(zhí)著地去愛，愛家人，愛親友，愛每一個鮮活的生命和每一個平凡的日子；死后，深埋泥土深處，在黑暗中，每一寸肌膚每一塊血肉，都與泥土融為一體，然后重獲光明，靈魂得到永恒。
想去父親墳前坐一坐，趁著清明，沒有顧慮，既然天不作美，只好罷了。雖有遺憾卻不幽怨，就像這漫山遍野的杏花，剛剛綻放就突遇嚴寒，大雪覆蓋卻美得更加嬌艷，也許今年結(jié)不成果了，但明年春風再來，依舊義無反顧地璀璨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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